2008年1月6日 星期日

找房子的人



他們走進寬敞的大廳,打開通往外面的幾扇窗,白色的窗簾擦著窗飄起來。他們推開門到外面的露臺去,一群鳥兒拍著翅膀飛起;風吹來吹亂了頭髮;而在前方,是港灣外廣闊的海洋,正帶著點點太陽的閃光。這個男子和女子站在這兒眺望海洋,背後白色窗簾蓬蓬地翻起,成了一幅不真實的背景。他們在那兒站了許久,彷彿要盡量享受這片刻的氣氛。然後才回過頭,向帶他們進來而現在站在客廳鏡前的管理員詢問租錢。租錢並不便宜,但他們沒有討價還價,也沒有提到遠離市區上班交通不便的問題。女子就去看浴室和廚房,男的就探首看樓下的花圃。他們問了一些管理的問題,一邊在屋裏兜圈,好像飛翔的昆蟲圍繞一朵心愛的花。沒多久他們就說好付按金的日子:就明天,不,下星期一吧。他們在關上門之前,還回過頭來依依不捨地看這房子一眼,好像擔心管理員會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把它租掉似的。



走到馬路上,他們還在讚美這房子,陶醉在遷入以後如何佈置的問題上。配合這新的房子,他們有了新的生活計劃:他們要每天清晨很早起來,坐在露臺上看日出,吃過早餐,做一點事情才去上班:女的要編織一套七彩的掛氈,而男的則要用木做一套動物玩具,準備給他們的孩子。他們說著說著,最後女子說:「這房子真漂亮,如果我們真的租下來就好了。」男子回答說:「可是你曉得,如果我們付了按金,就沒錢付租了。」

於是男子從手提的大布袋裏拿出一份報紙,繼續看招租啟事。他們今天已看了五十所房子了。這是他們每個星期日的消遣。就像人家上茶樓或燙頭髮一樣,他們從看房子得到很大的樂趣。現在這男子翻看報紙廣告欄,看那些還沒有被紅筆劃掉的啟事:「『沙灘上的古堡』,但這要退潮時才露出來,現在時候不對……『霓虹大廈』,這要下雨才出現的……呀,有了,這兒說青山附近,還有一些別墅出租。」那女子說:「會不會是我們上月問的那兒?不要又走回去才好。」男子搖頭說不是那一間。女子卻放心不下。

他們繼續走前去,有時在路上可以遇見背著背囊旅行的男女,他們也彷彿是同路人。女的說:「你記得那次我們連按金也付了嗎?」男子說:「是呀,那人那麼好,我們不好意思看了就算,而且那地方也好,我們當時真是想搬進去的。」女子說:「後來他們還打電話來催過好幾次!」

他們沿著小徑,在兩列松樹當中走上山去。半山那兒有許多白色發光的漂亮房子。他們只在電影或畫片中見過:這些房子裏面總是有寬大的地毯和壁爐,男人們坐在那兒喝酒或是玩撲克牌,好像無憂無慮的樣子;而女子們則會穿著美麗的長長的花裙,懶洋洋地躺在草堆中,他們想:倘若自己租下了其中一幢房子,便一切也改變了,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自己會變成不同身份的人。這時他們經過一座哥德式的尖塔,正想走近看看這美麗的建築,忽然湧出一群兇猛的狗兒,向他們狂吠。他們退回來時,瞥見塔上一個小窗中有一張憂愁的少女臉孔。仿如童話中那被囚於塔中的公主一樣。

他們走上前面的小塔,跨過一片雲。他們沿著門牌,在不可能有屋的地方找到一幢屋。在這巴洛克式的建築物前面,他們按了鈴。狗立即吠起來。隔了許久,才有一個白髮的老頭兒來應門。他懷疑地打量他們。這男子說:「請問這兒有房子出租嗎?」



中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沙灘休息。他從袋子裏取出一塊黃色的布,把它鋪在沙上;又拿出麵包、紅酒和乳酪,就在這兒野餐。她取出一頭小小的紅色的鳥形花瓶,把它盛滿水,放進 一兩 朵沙灘上找到的小白花。對他們來說,不管去到那兒,只要在這瓶裏供上花,那兒就是家了。吃過了東西,他們就躺在沙上曬太陽,不為什麼地跟一頭麻雀打招呼,又沒有什麼目的地化一段時間跟海鷗閒談。沙灘上有一個個洞,其中一個住著一頭蟹,牠偷偷伸出頭來,眼睛兩邊張望,然後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就偷了一大塊麵包屑回到洞裏。他們發覺了,往這蟹洞裏窺望,只見牠安坐在屯積的偷來的麵包屑底下,好像僵了的樣子,動也不動。他們也不去管牠,男的就繼續吹海風,女的就用手握一撮沙,讓它緩緩落在地上,形成一個隆起的小丘;過了一會,她又用手去摧塌它。

「你記得我們住在街市附近的那房間嗎?」

記得的。他們都記得先後住過的房子。他們幾乎住遍香港每一區。他們住在山邊,遇上山泥傾瀉;住在漁村,豪雨帶來水淹;住在機場旁邊,飛機飛過震破了玻璃;住在電力廠對面,電力廠發生爆炸;他們住的舊樓要拆卸;他們搬進的新房子鬧鬼;住的地方附近有大檔和私人會所,他們搬;有垃圾站和焚化爐,他們再搬;住的地方要拆了建地下鐵路,他們被迫遷,住的地方要填海建馬場,又祇好再搬;他們住在鬧市,因為治安不好搬家;搬到鄉下,因為村民的閒言搬家。他們因為各種原因搬家,因為轉換職業、因為與鄰居、業主或管理員吵架、因為不耐煩或不安份、因為想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搬。有時是他們自己吵架,把屋子裏的一切東西都砸爛,把大門和窗子都打碎了,不能不搬。有時他們好好地坐在那兒,談著過去或將來的事情,忽然就吵起來了,然後就打架,彼此揪著對方的頭髮,把對方打得渾身瘀痕。然後其中一個就會說:他對這一切都厭倦了,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或者是男的退回房裏,生氣地躺在床上,看著屋中的傢具,覺得這一切只是一場無聊的鬧劇的裝飾,終有一天要把它們砸得粉碎;或者是女的離開這房子,砰一聲關上大門,跑到街上。街上的一泓水中有建築的倒影,那是他們所住的房子,她走過時狠狠地踐踏下去,踐碎它。

末了他們就說是因為自己還未成熟得需要一所房子,固定下來。因為他們的年齡和性格。也許有一天,當他們成熟了,老了,他們才會好好地在一所房子住下去。於是他們又搬屋。或許這只是一個籍口,他們給自己各種理由搬屋。搬到水塘的當中、搬到樹上或船上去、搬到無人的荒島、搬到嶙峋的巖洞中、搬到牛背上的屋子去。他們搬到海底就有海底的新計劃、搬到蒲公英身上就計劃隨著風去遇見新的東西。在不打架的時候,他們一起欣賞不實在的事物,想出新的計劃來。

有時,唱起歌來,這女子就會說:「我故鄉杭州,是一個漂亮的地方。希望將來有一天,當我老了,可以回到那兒,找一個地方住下來。」而這男子這時正倒豎蔥站在沙灘上,他說:「我希望到蒙馬特,找一間閣樓……」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年齡和性格、還有香港這地點,使一切看來都像是過渡而不穩定的。

有時有個長輩在路上碰見他們,就會說:「又搬家了?」而他們就好像做了錯事似的,垂下頭來。



他跟隨著一頭小母龜,游到海中心去。她躺在沙灘上,堆起一座座的沙堡,又拆了。曬著太陽,吹著海風,一切是這麼舒服,她想在這裏躺一個下午,不再走動了。然後他從海中游回來,渾身的水滴到她背上,喚她起來:「我看見海峽那邊有些很漂亮的房子呢!」

她本來想休息一下,這只好動程了。他們沿著馬路走,橫過一道長堤,走到半島的尖端,那兒果然有些美麗的面海的房子。管理員帶他們看,她很喜歡,現在她比他更渴望在這兒住下來。

「將來,我們可以在這兒種花。」

「可是,這兒會不會陸沉的?」

「我們的兒子可以在草地上玩耍。」

「可是,鯨魚會不會把它碰翻?」

那管理員不信任地看看他們:

「你們的汽車呢?」

「呵,呃,我們走向不同的方向……」

「你們是做生意的?是從外國回來的?不?那麼你們一定是經紀了,或者是建築師?」

「唔,我們是做跟房屋和搬運有關的事業的……」

他們跟管理員說好了簽約和訂金。在走出來的時候,在那道長堤上,太陽在一旁緩緩落下去,面對這樣的美景,他們就煞有介事地討論起來了。

「如果我們租了……」說著,他們不談現實的租金問題,就好像已經租了這房子,在裏面渡過無數的假日,喝著水涼的檸檬水。為了繳付昂貴的租金,他們決定這女的一定要努力織成過去一直說要織成那條兩里長的圍巾,而男的就要做一個長春籐的書架。因為路程遙遠,他們一定要辭去市區那份乏味刻板的工作。這新的房子是一個理由,叫他們去做一直想做而沒有做的事。



他們往前走了不久,天就黑下來了。一列濃密的叢林阻擋了去路。既然走不出去,他們便索性在草地上停下來,準備就在這兒歇宿一宵。他們從背囊中取出那紅色的花瓶,翻過它,點起一根蠟燭放在它背面。他們又取出鍋子,煮了一鍋濃濃的湯,吃得飽飽的。他們看到四周的一片黑暗,就想起那次在海灣木廠附近看房子,迷了路,一直走到泥沼裏去,兩個人陷在那裏,沒法走上去,要到天明時有工人上工經過,才把他們救上來。可是他們都覺得,那夜抬頭看見的滿天星星和月亮,是所見最美麗的呢!

「沒有房子也好是不是?」男子說。

「你記得那個大伯嗎?」女子問。

「怎樣?」

「他每次遇見我們,總是問:『怎麼,你們又搬家了?你們又換了工?』他有時會說:『是不是現在的年輕人時興這樣?』我只好告訴他:『不是的,是業主要加租了、是老闆要趕我走了……』」

他們笑起來,然後又沉默了。男的叫女的唱歌,女的說不唱。男子就獨自坐在那兒,過一會,就默默地在手臂上拍起蚊子來。而當蠟燭逐漸燃盡,一顆星在天的西邊閃了閃。他好像忽然記起什麼似的站起來,說他跟星星有個約會,要去那麼一趟。

女的沒說話,男的就遲疑地坐下。她說:「你去呀,沒人叫你不要去呀。」他們都是愛自由的人。

男的不知咕嚕說了點什麼,仍坐在那裏。過一會,女的就推他起來。說:「你去呀,你快點去。」他又遲疑了一下,才站起來,向那邊走去。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中。

女子看著四周黑暗的植物,垂下臉來。她想到星星又想到月亮,想到芝(YL28)糊又想到油條,魷魚和辣醬。她想到仙人掌。過去他們由油(YL28)地搬到官塘,由官塘搬到旺角,又由旺角搬到藍田,每次都帶著家中那二百多盆仙人掌搬來搬去。慢慢的,那些仙人掌有些拆斷了、有些枯萎了,大部份變得矮小蒼白,長不大的樣子。有次有個搬運工人告訴她:她們家的仙人掌長得不好,是因為他們搬來搬去,沒有穩定照料的緣故。有時她就會想,當他們找到一所好的房子長住,就把那二百多盆仙人掌安頓下來,好好地照料它們。



她原以為他離去會使她憂傷,現在她卻沒有這種感覺,只是覺得有點不安定,她心裏不喜歡房子的那一部份叫她起來,叫她不要在一叢草上坐得太久。

「也許我可以到河邊散步,」她告訴自己說。

果然那兒就有了一條河。

「也許我可以在河裏洗一個澡。」她又告訴自己說。

河水又溫暖又清涼,又熟悉又陌生,又安全又好像會隨時溺死人似的。她向前面游去,好像作夢。她游過一列白色的小菌,像誰掉下的美麗的衣鈕;游過絲絲縷縷的海藻,像誰披散了的頭髮。她游過一艘沉船,手一推,陳舊的木板倒下,一下子從裏面竄出成千閃閃的紅色小蝦米,從牠們破了的舊巢湧往前面無涯的大海去。然後她怠覺到海草在臉上的飄拂,光線的逐漸轉暗,她便曉得自己已進入水底的森林,她迷了路,就任自己漂泊。她感到有一點什麼在前面,游近去,卻看不見了。她緩緩游著,像一個日暮時在森林中迷了路的小孩,緊緊地捏著採來的野果,唱歌給自己壯膽。然後她看見在前面,有一點虛幻的綠光。她游近去,發現那是一條綠色的鰻魚,靈敏地在水中游過,有圓滑的身軀和翹起的鼻子,她跟隨著牠,穿過粉紅色的珊瑚、藍綠色的晶石、土黃色的魚群和紅色的蟹隊,他們好像在追逐,好像在漫步,有好幾次,她好像追上牠了,但牠溜滑的身子轉眼又在前面的石縫中消失。然後牠又在前面,那一點虛幻的綠光,她追隨著,游過去,彷彿牠正帶領她游向另一所房子。但海草的糾纏越來越密、巖石越來越險陡,她著急了,恐怕追不上了,但牠並沒有慢下來。一扭腰,又游了開去,她沒看清楚,一頭栽到前面的礁石上去,碰得好痛!她跟著牠,游向牠,眼看就要追上了,她忍不住伸出手來撫摩牠,不料牠以為她要傷害牠,突然扭過頭來,咬她一口。她連忙縮回手。事物彷彿一下子突然旋轉起來,在美麗的綠色中間她看見一張可怕的血紅的嘴巴。水突然冷起來,渦流突然激盪起來,海草像是鞭子,而礁石則是稜角與尖刺。她掙扎著游上水面,爬上岸去,渾身濕淋淋的,雙肩碰損了,而她坐在那裏,忽然感到又冷又累,又不安又迷亂……,連對自己也不相信了……





她環顧四周,只見一片黑暗。有一陣子,她想任自己就這樣永遠在黑暗中消失算了。她走了一段路,還是沒法回到下水的地方。風吹起河邊的草,沙沙作響,而她是這麼孤獨,沒有一個休憩的地方。她機械地走著,走了許久,然後才在草叢中瞥見一點閃爍的火光,她跟隨著它,回到那隻覆轉的紅色花瓶那兒。她坐下來,不知怎麼辦。如果就是這樣一個人坐在這裏,以後的日子怎樣過?她感到獨自不知如何在這個世界掙扎求生的恐懼。她開始懷念起那個離去的伴侶來……



她在黎明時醒來,看見他就坐在身旁,和氣地望著她,她想到自己凌亂的頭髮和骯髒的衣服,不禁別過頭去。他若在黎明前歸來,那一定聽到螢火蟲的饒舌和青蛙的聒噪。她懷疑他此刻這麼和善,日後彼此是否能繼續如此?而其實又有什麼是需要寬恕的?無端的委屈湧上心頭,她想哭泣,或是吵一場架,但他只是笑笑拍著她的肩膀,說現在一切都沒有事了。她看著他髮端和鬍髭間的花瓣,她說她不打算問他到那裏去。他自己說那星宿已落成一顆灰暗嶙峋的石頭,但還是有不少人在那兒奏樂跳舞,可惜她不在那兒,下次他們有機會就一起去吧。他拿別人畫的像片給她看,在其中他倚著許多株蘋果樹以致肩膀也歪了。她說:「這是什麼蘋果?」而這時他把帶回來的一袋種籽禮物遞給她,並且輕輕把她擁進懷裏。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她曉得,也許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過去,他們將會分手,走向不同的房子,但至少這一刻他正滿懷信心地告訴她:這個早晨,拾收東西以後他們就再沿海灘出發,若找到合適的房子,他們就留下來,撒下那些種籽……

一九七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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