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4日 星期五

毛主席去世的那天



在膳堂門口碰見黃。他問我寫不寫笑話。他說他的節目現在需要很多笑話,酬勞也不錯的。我說我不懂寫笑話。他說寫寫就慣了,他以前也不懂,現在不是也成了。他叫我一起進去喝杯茶談談。我說我今天已經喝了四杯奶茶,早上喝過,開會的時候喝過,碰見人又喝了兩杯。現在滿肚子都是奶茶。過一會還要開會,我不想再喝了。

正說著話,膳堂裡不知怎的起哄起來。好像是電視裡播的新聞消息。不知是什麼消息,我沒有理會。黃還在說:遇到什麼有趣的事,記下來不就成了。我答應黃試試,看在那些酬勞份上。然後他說不要太複雜難明的,我說當然。




我把球帶了幾步,躍起,投進去。又落空了。這樣是很沒趣的。這樣你煞有介事地把球帶著跑又叫又跳好像真要入球而結果卻落空了實在是很沒趣的一回事。今天我的運氣不好。一向我的運氣都不好。我的運氣從來沒好過。今天我們這邊慘敗。球賽完了,洪還要諷刺我。我沒理睬他。

我們坐在這學校的草地上,看著那邊的學生。說起來,我還是這裏的校友。我們在那邊的禮堂演過劇。

洪他們正在說電視臺裏的桃色新聞。其他人一邊聽一邊笑。說到某個女藝員,有人說:不是吧?洪權威地點點頭,加重語氣。後來他又說到某個新來的女藝員,對他很有意思。他總是以大情人自居的。我看看錶:快四點了。他說再來一局。我搖搖頭:「不,我要回電視臺開會了。」



推門進去,他們都在看電視。這是少有的事。我坐下來看了一會,就明白了。原來真是一件大新聞。剛才膳堂播的是特別的新聞報導。這樣哄動的消息,難怪每個人都在看電視。那些生平報導的新聞片一定是預早準備好的。我坐下來,專心看完那半小時的特輯。居然是完整的半小時,沒有廣告的。

開會的時候,他們還在談那消息。他們對他各有不同的反應。我想仔細想想這件事情,集中精神想想這問題。忽然有人吵起來,原來導播和編劇正在辯論劇中的情節。有人來問喝什麼?我不曉得,還是奶茶吧……。



開會沒有什麼結果。開會總是沒有什麼結果的。說到劇本的問題,古叔老氣橫秋地說:「關於觀眾的口味,相信還是我們比較有經驗……」所以那段冗長的愛情對白還是留下來了。我負責要連絡酒店拍內景的事。我們從斜坡走下來。尊尼和我,陸和王,攝影的喬伯。走了不遠,王就開始說導播有問題,說他從外國回來,不了解這邊觀眾的口味。我不大明白。陸在我耳邊輕聲說:「王是古叔的人嘛。都是因為剛才的事。」我仍是不大明白,尊尼沒有什麼意見,聽了幾句就附和了。倒是喬伯什麼也不答腔。我問:「喬伯,你攝影這行做了多久?」「二十多年了!」他笑道。「真了不起!」我說。他搖搖頭:「從報館到電視,那裏不是一樣!」他又沉默了。我看到他頭上黑髮中的白髮,木訥的臉孔。我碰到他,總是見他默默的工作,從沒說過「某某人?你知道嗎……」這一類的話。



在公共汽車裏望出窗外,隔著兩輛小巴,那邊是一爿電器舖,電器舖裏的一列電視機都在播新聞。都是一張臉孔,在想什麼呢?在決定什麼呢?我們的車子緩緩地移前一點,隔著兩輛小巴的窗子,隔著幾個框框,我看到電視機裏的臉孔,差不多佔了整個螢光幕,想起他們剛才的不同看法。車子緩緩地移前。幾個玻璃窗子的框框交錯移動。螢光幕上換了另一張臉孔。播音員繼續報告新聞。



在陳家裏等了兩個鐘頭,還是沒人來排戲。只有我和陳和程三個。電視臺是官僚制度,我們的私人劇團是一盤散沙。程說:「我們這個劇團,遲早要散了!每個人都有工作,誰那麼有空來排戲!」陳說肚子餓要去吃飯。程說你怎麼鬧情緒的時候就要吃一頓。這樣又浪費了幾星期,我們的演出大計看來要黃牛了。程說:「我們這個劇團,遲早要散了。」陳還是說肚子餓要去吃飯。在飯館門口,我買了一份晚報的號外。報紙消息真快。



父親母親都睡了。大哥拉長臉孔說:「不回來吃飯又不打電話,媽還留了飯給你。」我理虧,只好不說話。他又說:「這幾天過節,你有那一天在家裏過?整天在外面跑,又沒有正當工作!」我這才想起這幾天是中秋節。過去過節總是一家聚在一起的。我分辯說如果電視臺這新節目決定開辦,我就有一份工作了。他搖搖頭。我曉得他不以為然,連忙一溜煙跑回房裏。



那件藍色的襯衣放在床頭。那次打球撕破的,母親又給縫好了。我拿起衣服,真不知說什麼才好。下次不回來吃飯還是打個電話罷。她從來沒高聲罵我,像爸那樣。不做事整天胡混,她也只是勸我。希望電視臺的差事沒問題吧。想起母親那天說當年日本人來的時候逃到鄉下去,什麼苦也挨過了。但她現在還是這麼有勁地生活著。我呢?到十月就廿七歲了。我是一九四九那一代的。我做過什麼呢?我倚著雙格床的鐵梯,坐在床緣。爸便罵過我:「坐沒有坐相,總是倚著這挨著那。」倚著什麼總是很舒服的,那樣懶洋洋坐著,使人想沉下去。可惜是鐵梯的螺旋釘舊了,卡得不穩,鐵梯嘰嘰嘎嘎地搖幌起來。

弟弟從上床探頭下來,問我今天精工贏了還是輸了。原來他也沒有睡。他又跟我談政治,問我聽到新聞沒有。他又說他的政治理論,一堆堆不成熟的名詞,一口氣說過沒停。我嘲笑他:「你懂什麼?」他反唇相譏:「你呢?」我沒有心情辯論,換個姿勢躺在床上。其實我應該回來過節。許久沒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大家也沒有好好談天了。昨天我去了那兒呢?是了,老朱說要組班,結果就胡扯了一晚,什麼也沒談出來。



大哥敲門。「這麼晚還來電話。」他好像一切都反對我。原來是新聞部的小徐,他要查幾個中國問題專家的電話,想明天在電視上訪問他們。我說明天告訴他,收線前,小徐忽然說:「你曉得嗎?我們電視臺又有大地震了。」原來上層又有一個大人物離職,於是原來屬於那個人的派系都不穩了,他又說現在誰昇上去接班。我忽然想起古叔今天為什麼這樣囂張,大概是他依附的那一派快要得勢了。黃說過:「大家打工吧了,何必把人事問題弄得那麼複雜。」偏偏就是這麼複雜。為什麼電視臺每一回有個大人物出了問題,就引起一大串的權力鬥爭,弄得人心惶惶的?也許我也不穩了。我不屬於那個派系。算什麼呢?我只在底層。想到這裏就很沒趣了,便改變話題,問小徐打算問那些中國問題專家什麼?他說主要是對香港的影響,「以及接班人的問題。」



原打算一早起來跟那所酒店的公關聯絡。不料一起來已是中午了,早醒是需要意志力的,做大事是需要意志力的。我現在已不像唸書時那樣,計劃寫一個偉大的布烈特式的劇本。有時我還計劃早起,但成功的機會不多。我在一張廢紙上零零碎碎地寫下我該做的零零碎碎的事:還聯絡酒店公關,找中國問題專家的電話,還有,寫老黃的笑話,老麥那兒要一個關於絕症的劇本……。我打了幾個電話,沒有結果,最後問到一個電話號碼。打給小徐,他卻說已找到了。大概他有點不高興我這麼遲才覆他。我應該今早做的。看看錶,下午還得進臺去,於是連忙趕快了。怎麼總是沒有秩序的?

十一

導播沒有空,臨時去了開會,於是我又坐在膳堂裏。一份電視周刊的女記者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笑笑。陽光這麼好,她笑得這麼甜,走過來我桌旁的時候,不禁感到有點感動。她一坐下就說:「朱凡他們的桃色新聞到底有什麼內幕?」原來她只是想探聽消息。我說:「不知道呀!」她聽了就顯得有點失望,沒多久就借故坐到播音藝員那一桌去了。我坐在這裏,感到有點無聊,就拿出紙來,想寫個笑話給黃,想來想去,卻想不出什麼好笑的事。

十二

洪走進來,又說到下面的學校去打籃球。我說要等電話。他說打半小時吧,結果我又跟他去了。走在馬路上的時候,他指著那邊的電視臺,說:「昨天晚上他們又出了問題。是特輯的旁白。聽說有人到電視臺的門口抗議。」他說或許會鬧成風波。我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說不清楚。問我,我也沒看那特輯。

說起風波,我問他是不是我們自己的電視臺也鬧「地震」。他把籃球拋高,用一根手指頂著,使它溜溜地在指上旋轉。隔了一會他才說:「每隔不久就鬧的了。」好像這是自然不過的一回事。巨大的籃球在一隻手上顛危危地轉,隨時有跌下來的危險。他好像不願說下去,我也沒有追問。

十三

我們躺在草地上,我許久沒躺在地上了。遠遠傳來學生們球賽的叱喝。唸書那時我們喜歡坐在草地上談天,生活好像悠閒不過。「你曉得嗎?做電視臺最多人神經衰弱。」洪說。那時我們組織了一個劇社,自己寫劇本自己排戲。「你曉得嗎?電視臺是人事變動最大的。」那時大家都很融洽,打算畢業後繼續把劇團辦下去,公開演戲。「你曉得嗎?電視臺是離婚比率最高的。」洪說,他胡言亂語一番,自己覺得很痛快,便哈哈大笑起來。

那時我們有一次在草地上演過一個劇,用數不清那麼多的花朵做道具。花朵把我們淹埋了。幾天後身上還留下花的氣味。洪還在說電視臺裏的事:「我們那部門,有六個人有婚姻問題。我們一共是七個人。喂,你曉得那個嬌聲嬌氣的女孩子嗎……」他又誇張他的艷遇。在球場那邊,球賽還在熱烈進行。偶然傳來學生們清脆的喊聲。

十四

打了幾個電話,跟酒店的公關連絡好了,再打了幾個電話,連絡幾個人。導播仍不見人影。在樓下看電視。中國問題專家們認為香港前途沒問題。旁邊幾個人在說起股票下跌的事。導播仍不在樓上,我有點擔心我們新劇集的計劃不知如何。不知怎的卻有點不穩定的感覺。

十五

我說:「如果這新劇集開拍,我就有一份工作了。導播是我的朋友。」弟弟問:「你的工作是什麼?」我說了。他說:「這是什麼意思?是指打打電話,開開會,走來走去就算一天了?我還以為你是導演或是編劇什麼的。」

十六

喬伯坐在那兒吃三文治,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他笑笑,讓我看他拍的幻燈片。是電視藝員。旁邊有些黑白照片則是新聞人物的。記得許多人都稱讚他的技術好,但他只是笑著搖搖頭。我不懂攝影,但有次在家裏說起他,大哥說:「呵,他以前是很有名的。」有次有個美術部的小夥子在他旁邊大罵沙龍攝影沒有藝術,他只是叨著一根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從不談攝影。他真是個怪人。現在我坐在他旁邊看他的照片,想跟他說什麼,但又不曉得怎樣說。結果我只是坐在那裏,看他默默吃完一頓午餐。

十七

老麥忽忽地走進來又走出去,他腋下夾著一大疊文件。看見我便親熱地招呼。叫我今晚打電話給他,有好處的,說完便轉身走了。可是我沒有他家裏的電話呀!他拍拍前額,說:「噢!」這才把電話告訴我。我又把它抄在那張列著要做的事情的紙上。

十八

新聞部他們翻出舊的紀錄片,作特輯用。小徐說:「你要不要來看。」在新聞部還遇到舊同學白。他說我那次介紹給他的開旅行社的朋友,還沒有追回定金。我可不曉得那朋友是這般糟糕。人心叵測,以後還是不要把搞生意的朋友胡亂介紹給人才是。他說不要緊,我答應替他追追看。

大家亂紛紛地吵作一團。小徐和小白捲起舊報紙,互敲對方的頭。有人在大笑。螢幕上開始放映近代史的片段。有幾部短片。我們看到三十多年前人們生活的片段。淪陷逃難饑餓的人們,倉皇的人們。不知怎的,笑聲逐漸沒有了。大家都靜下來,看著螢光幕上黑白的人潮。露絲說她有事,先走了。我起先沒有什麼耐性,後來還是看下去。每部都是不完整的,但裏面有某些東西使人想想。我忽然驚覺:四周怎麼這麼靜了?

十九

在導播的房裏,秘書說他回來了,剛又走出去,叫我坐下來等等。我翻閱那些電視雜誌。藝員的桃色新聞。藝員澄清謠言。一位藝員指責另一位中傷。我發覺自己的衣袖染了一片污漬。淺藍色上有一灘黑色,不知是機器油,污泥還是什麼。我的衣服總是這裏髒了,那裏破了。而母親就默默無言地縫好它。我又想到母親她們那一代。爸爸總是說:「你們這一代,吃不得苦,整天走來走去是無事忙。從沒真正做一件事出來!」

導播回來了。他立即告訴我一切計劃暫時都要按下,上面不通過,可能有其他新節目的更改。他說多謝我這一個月來的奔走,希望以後有機會可以合作。

二十

走出電視大廈的大門,才發覺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剛才中午時天氣還是好好的,不料一下子就變了,叫人措手不及。我站在那兒等雨停。喬伯把相機放進大袋裏,逕自用膠袋蓋著頭就大踏步走出去。王從裏面出來,原來他是有帶傘的,尊尼等三四個人跟著他,他叫我也一起吧。

可是,一把傘遮五個人是太擠了。我站在最外緣,雨淋得濕透了,傘緣的水流又滴到頭上,比沒有傘還糟。他們在說人事變動的問題,說這次喬伯可能也不穩了。為什麼呢?我問。為什麼喬伯這樣的人也有問題?他們沒有回答。擠在人們身邊遮雨實在沒有好處,所以我也走開來,索性不要雨傘了。

到車站我已渾身濕透,口袋裏的一張廢紙,濕黏黏的,我索性把它撕碎,扔進圾垃箱去。黃在那邊車站喚我,問我寫了笑話沒有。我搖搖頭,我始終想不出什麼好笑的事情。

一九七六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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