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華寺的木匠

     　走近龍華寺 ， 只見外面的石雕和頭上的飛檐瓦磚仍然模樣古樸 ， 裡面的佛像卻都是新塑 ， 帶著金簇簇的顏色。文革的時候 ， 這裡破壞慘重 ， 紅衛兵衝進來 ， 把古老的佛像都砸碎了。

 

    　跟我們同去的朋友說 ， 他認識那塑佛像的人 ， 他模樣像個山東大漢 ， 年紀很大了 ， 卻很早就喜歡穿牛仔褲、 T恤 ， 不拘小節。他母親在外國 ， 他沒出去 ， 就留在這裡。他到處去 ， 說哪裡要塑佛像就到哪裡去。他平時都在 ， 但因為今天是星期天 ， 沒碰見他 。

 

　　龍華寺歷史悠久 ， 據說是三國孫權所建。一千多年來 ， 建了又毀 ， 毀了又建 ， 在這兒見證了歷史的反覆。我們想起三四十年代文學裡寫到的許多事 ， 朋友帶我們走往旁邊的龍華公園。當年五烈士就是在那兒處決 ， 現在公園裡還有胡也頻、殷夫、柔石等人的照片 ， 有龍華二十四烈士墓 。 那些血染桃花的歷史 ， 是過去了 。

 

　　沒想到 ， 過了幾十年 ， 又有那麼一場浩劫。身旁的朋友說他怎樣被紅衛兵打暈了 ， 抓著他的腳從五摟拖到地下 ， 血沿著樓梯流下來 ; 他給關在一個籠子裡， 他們從外面用棍子捅他。從他家裡搜去的文物 ， 有許多到現在還是不知所終。我們本來問佛像和廟宇怎樣受破壞 ， 他說 :「我也曾經有份破壞文物。 」 我們以為他是說笑 ， 原來不是。文革的時候紅衛兵要破壞城隍廟， 其中一處屋檐太斜了，他們爬不上去 ， 便叫他爬上去。「反正這樣的牛鬼蛇神，摔死了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 」他們把他趕上去 ， 要他把檐上的磚雕砸爛。

 

　　我們抬頭看眼前這檐上保留下來的磚雕 ， 仍有那麼樸拙的人和生物的樣貌。在檐下 ， 進香的人不知怎的這樣多。有年老的 ， 但也有不少年輕人 ， 雙掌合什 ， 或者拿著線香 ， 香煙裊裊 ， 飄滿大殿。後面有人在除經 ， 有人拿著一串念珠一顆一顆數 ， 嘴唇嗡動 ， 彷彿在呼喚可信的寄託。

 

　　旁邊的廂房破了還未重修。從窗口望進去 ， 看見幾個木匠正在工作 ， 當中豎了一個高大的木觀音， 地上臥著一個 ， 都是未髹色的木 ， 手勢和衣裙雕得精細 ， 木質卻有一種粗樸之美 ， 令人想起朱銘的木雕。我們面前蹲著的木匠 ， 正在砍樹幹 ， 要削去樹皮 ， 把木的生命找出來。他來自蘇州太湖鄉 ， 過去上海能造佛像的老師傅都沒有了 ， 只剩下一個太湖鄉的， 便回鄉把熟練的年輕木匠找來。這樣的手藝現在不易見到了。他們中的一個正在給觀音最上手 ， 一個臨窗的正在給婆娑大仙鑿出臉孔。陽光從窗口照進來 ， 照著正在工作的木匠 ， 也照著佛像 ， 它們還未鍍上金色 ， 是那麼簡單樸素 ， 像把它們創造出來的木匠 ， 它們正準備投身人世 ， 與周圍芸芸眾生同度甘苦 ， 同歷輾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