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3日 星期四

石也活著

石也活著


   北部的野柳,是一個石的勝地。那裡有不少奇形的怪石。鄭愁予也曾寫過詩,名為〈野柳岬歸省〉:


  蒼茫自腋下昇起  這時份
  多麼多麼地思飲
  待捧隻圓月那種巨樽
  在諸神......­我的弟兄間傳遞 


   他自己在後記裡說:「那些立石有神的情操和兄弟般的面貌。十餘年來,我愛擠在他們中間,一面飲酒,常常不能自已......」



  但當我去到野柳,是在陽光的正午,遊人多得不得了,都擠在石頭的旁邊,叫人很難相信詩人可以坐在那兒飲酒寫詩。野柳的石頭著名,是因為它們有各種奇怪的形狀,被人改了各種固定的名字:如女皇頭、日本婦人像、 二十四孝山、鶯歌石、情人石、石象、龍頭、仙女鞋等等,石頭長得像人或是動物或是常見的物件,自然叫人好奇,遊客到了那兒,都要站在石頭旁邊,拍照留念。



  後來我們到了南方,便去恆春附近的佳洛水,那兒是新開發的旅遊地點,也以怪石著名,據說與野柳齊名,但卻自有風格,與野柳不同。



  在野柳,是沙地上有一個一個石像,到了佳洛水,感覺卻是不同的。極目看去,是一大片漫長的石灘,它上面都是石。野柳的石比較規則、溫文,佳洛水的石卻很野、很亂、很狂。野柳的石,有易於辨認的形狀,比如這塊石頭,從這個固定的位置看去,像一個龍頭;那一塊,像一隻鷹,又另一塊,像壽桃。看了,都會說:「呀,那不是甚麼甚麼嗎?」



  但佳洛水的石卻不是這樣的。它們沒有固定的形狀。好像還是在蓬勃地生長的生物,你說不出是那一種生物,因為它們好像是幾種生物的混合體,是混合而成的一種未命名的新生物。



  它沒有標誌說明,叫你從這一個角度去看就會看到它像一個龍頭。它既巨大又嶙峋,你可以從前後、左右,從每一個角度去看,你可以撫摸它、擁抱它、坐在那兒或是躺下來。它們粗重而笨拙,你不必小心翼翼,害怕會弄碎它。不,它是不會碎的,你大可以碰撞它,跟它門牛、摔角、踢它一腳。既然它能抵受這麼多年的風吹雨打,能留下來的也能抵受一切了。它沒有標誌,沒有範圍,沒有對遊客的說明,你不知道它從那兒開始,到那兒結束。它不像野柳的石頭,是劃定的一組名勝。它從海到山,連綿不絕,是自然的奇景。它的美麗不是纖巧的美,而是笨拙、堅韌、經歷風霜的美。它不需要搭上木架,圍上繩子,或是放到美術館去,它就在那裡,人們爬過、踩過、讚歎或是聳聳肩表示沒啥好看,也無損它一分。



   它暴露在陽光和海浪之間,這些嶙峋的黑石上蝕出了細洞,或留下尖削的鑿痕,或是古老的石紋。在石的紋理上可以看到它的年輪,那是它生長的痕跡。它彷彿也仍在生長,在生長的過程中留下疤痕。但它有粗壯的生命力,接受一切改變和衝擊,仍然活得那麼旺盛。它不是脆弱的,也不害怕接觸。你可以跟它打架,吵嘴,仍然可以欣賞它,讚美它。這是一種最強韌的關係,地老天荒的。佳洛水的石頭也分成許多種,有些是蝕出一個個小小的圓洞,是連綿的蜂巢;有些是塊塊扁平的板岩;有些是淡棕色,比較平滑;有些則是巨大奇形如生物。但我們說起來,都是說佳洛水的石,因為它們好像都溶為一體了。許多種不同的石,但它們不是壁壘分明地各佔一個地域;它們像水也像火,奔流,飛竄,淹沒了邊界。各種不同的石齊聚在一起,結合在一起,看不出區分。就是那麼自然地生長,像沙灘伸入海洋,樹從泥土中往上抽高。它們並不互相拒斥,而是像生命一般蕪雜、包容、而又經得起考驗。


  佳洛水的石像生物,是怎樣的生物?


  它不是狗兒或者馬兒,它沒有一個像那一種動物的形狀,但卻整體上有生物的感覺。如果要問:那有幾個頭顱的是甚麼生物,那有巨大的翅膀和胸腹的是甚麼生物?我們一定答不上來。但我們卻可以感覺到那種躍動的氣氛,那種海浪中的咆哮。


  野柳的石,已經被人加上神仙和帝皇的稱呼:如仙桃,仙女鞋,女皇頭或者星座。佳洛水的石,卻像是人和動物,那種洶湧的蠕蠕而動的生命,你甚至可以聽見喘息的聲音。


  彷彿是史前的時代,人和獸正在掙扎求生,大地上一片混沌,還未整理出秩序來。那邊一群巨大的海龜,爬上沙灘產卵,空中有盤旋的巨鷹,正在俟機衝下。一群海象 和海豚,在沙灘和岩石問跳躍,聽見了聲音--不知是不是人的呼喊--各自轉過頭去張望,有些望向海洋,有些望回陸上,另一些,徬徨地仰首或俯視。每一個頭顱望向 一個不同的方向。而在那邊,在泥潭中伏著的,是堅忍的牛還是兇猛的虎?牠身上也滿是泥淨,模樣也看不清了。 而在更遠一點的地方,那巨大的黑影又是甚麼?是恐龍,是怪獸,是一頭獸翻轉的屍體,抑或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蛙群咯咯鳴叫,跳躍起來,那麼巨大的蛙,像一頭小牛。 在另一邊,潮水浸到的地方,有些甚麼正在蠢蠢欲動。躍動、呼喊、尚未被馴服的生命.... ..它們都留下來了,在極目無盡的海洋和山崖之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