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5日 星期六

新果自然來

新果自然來


  離開礁溪的時候,我們打算到過嶺去,卻沒有車子通行,那便轉到頭城,一心以為那兒有車子直達,怎知沒有,逛了一會,最後只好轉車到宜蘭。但宜蘭還是沒有公共汽車去,幸而後來終於發現有客運車,那是唯一往那兒去的車子了。


  在頭城的時候,那售票的女孩子也不認識過嶺這地方,她說:「你們到那兒去幹什麼呢?


  這問題可真難回答。


  十多年前,我初讀七等生的〈初見曙光〉,很喜歡,其中土給色離開他的朋友們後,就是住在過嶺海邊,在那兒,「他的心和肉都是赤裸着」。這次我們來旅行的時候,在地圖上看到這地方在東海岸線上,便決定到那裡去了。



  車子到了過嶺,第一個印象跟我們想像中的樣子完全不同。那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只有客運車停泊的一條小街,看來沒有什麼人,也看不見海的痕跡。


  我們向著海應在的方向走去,卻走入一片深邃的竹林裡。在竹林間的小路緩緩前行。我們走了一段路,離開了竹林,前面就是蕪生著野草的坡地,我們跑上坡頂──


   「呵!」


  海就在前面,在坡的那邊。從竹林間狹窄的小路出來,忽然看到面前這豁然開朗的一大片海灘,真是教人感到好像忽然睜開了眼睛。而當你睜開眼睛,你就會奇怪:那麼小的地方,怎會有這麼大的海灘,眼睛向兩邊望去,看不見圍繞的山嶺,只是長長的海灘,沒有窮盡地向兩邊伸展開去。


  自己旅行的好處,就是你到頭來總可以在平凡的竹林和蕪亂的野草的背後,找到一個廣闊無邊的海灘。這海灘那麼寬大,卻一片荒涼,只遠處有一二人影。在前面,浩瀚的海洋,捲起一伏一伏波浪。


  這海灘沒有碎石也沒有貝殼,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它不是美麗的白沙,而是一種質樸的灰黑的沙泥,但當你沿着海浪的邊緣漫步,你可以感覺它的彈性,確是可如飛躍一般彈起,落下,再躍起。當你環顧,你感到這海灘的氣勢,直通向汪洋,海浪非常險惡,需要勇氣才可泅泳。而荒涼的一片沙灘,留下仍新的一行足印,顯示遊人不多。沿海邊走了很遠很遠,然後看見那朦朧的人影是一個老人,他正在向洶湧的海浪垂釣,但是一無所獲。問起他的成績,他說:「有時什麼魚都有,但像今天,浪這麼大,釣了幾小時還是什麼也沒有。」但是他依然堅持,耐性地坐在那兒,面對滿海沸騰。


  他送幾隻小蟹給我們玩耍。我們帶著牠們前行。放在海浪湧上沙灘的邊緣,一隻被水沖走,另一隻,被浪翻轉了,我們幫牠翻過來,但立即,另一股浪又不容情地湧上。在這地方生存,小蟹是太脆弱了,牠只是餌,或是玩物,在荒涼袒露而毫無粉飾的大自然之間,牠必須是一隻頑強的巨蟹,在無數次的衝擊中保持平衡,對敵害反擊,並且始終不屈地高高舉起牠的巨螯。


  這一個中午,陽光猛烈。這是沒有庇蔭的地方。猛烈的陽光直照下來,整個海灘是荒禿的。


  軟弱的植物不宜生長,還有些藻葉從海洋沖上來,也曬成棕黑色了。曬乾了的植物都呈棕色,失去生命,將來或許也沒入泥土中。只是在灰色棕色之間,偶然還有一叢青綠,那些仍能留下來的,強韌而經得起考驗,經得起日曬雨淋,也沒人珍視或照顧,但是就驕傲地、蠻橫地,從泥礫與岩石旁邊,繼續生長下去。


  這沙灘很清潔,但這清潔不是有人照顧或修飾整齊的那種清潔,而是還未粉飾為遊客勝地、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留下污物的那種清潔,是大自然的吐納把它照顧妥當,隨著風雨陽光和海浪而改變的那種自然的清明,它漫長無邊的伸延是一種氣勢,我們沿著波浪邊緣,卻總沒法把它走盡。我們前頭總有一群海鳥,當我們走近了,牠們就撲一聲飛起來,遷移到前面幾碼的地方;我們走近,牠們又再飛起來,落到前面去……


  我們發現漁人留下的膠筏,以兩端彎曲的黑色膠柱為底,笨拙而美麗,是這膠筏,看來沒有屏障的,載他們克服波濤。在旁邊,放著他們拾來的木塊,粗糙而有極豐富的紋理,是經歷了悠久的暴曬、砍伐或水漬而仍保存下來的生命的圖案。


  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沙中陷著破碎的圓形碉堡。過去那是在坡上的,現在卻陳舊且崩潰了。它的一半埋入沙中,像一頭灰色的死獸。在它腳下的沙地上,又長出一叢青綠的草來。大自然的陽光仍然猛烈地直照,風很強,浪很大,我們沿著海走,就像沒有盡頭。


  等我們再走回來的時候,就發覺,剛才放在沙灘邊緣的小蟹,已不知沖到那裡去了。袒露在海與天之間生存,需要頑強的生命力。


  在那邊,那老人仍是獨自垂釣。


  陽光直照下來,整個荒涼的海灘沒有遮蔭。一切袒露在空氣中,要就是腐朽,粉碎,要就是變得更強韌。


  一堆木塊,剝落了樹皮,帶著豐富的紋理,在漫長無邊的灰色沙礫上。


                       


  在羅東,我們看見駛過的貨車上,馱負幾截巨大的樹幹,那是砍伐下來的樹幹的部份,大概有兩個人合抱那麼寬。


  沿途旅行,總是看見高大的樹木,然後看見更高大的樹木;看見人,然後看見更多不同的人。


  從羅東另外有鐵路支線,可以乘火車進入森林。它的市鎮,就像一個普遍的熱鬧的市鎮,過嶺荒涼不見人跡,羅東卻盡是人,人們在街上的小攤買東西,吃東西,散步,吵架,閑聊,熱鬧極了。我們在這裡停下來。這兒似乎是黃春明寫過的地方。這兒確是他的地方。這麼多熱鬧的、平凡的、親切的人物,每個人都可能有他們的小故事,你站在路的轉角,在布攤的旁邊,在食攤上坐下來、也許就禁不住想:也許,那邊那個是甘庚伯,那個是青山公,而那個,甚至或許是改行以後的坤樹和憨欽?


  想是這樣想,但我們立即也發現,這熱鬧的小鎮,實在並不是小說的背景,它更現代也更都市化了。也許,一個作者寫的並不僅是他的故鄉,並不是某個鄉下人,而是從現實生活中這人那人身上借取了甚麼又揉塑成的人,那些現在站在街頭,樸實或狡猾,苦著臉或笑著,在艱苦中而又設法生存下去的人,那些人。


  在這樣的意義來說,停在羅東張望是沒有意思的,因為,比方說,我們實在看不到坤樹那樣的「三文治人」,那樣背著廣告牌子扮成小丑模樣的人,也看不到打著鑼大叫大嚷的憨欽仔,在喊:


打鑼打這兒來──


通知叫大家明白──


今年度的房捐稅──


和綜合所得稅──


到月底要全部繳齊一-


  不,並沒有這樣的活劇。並沒有某一個跟小說中完全相同的片斷,在這裡重演一遍。


  在羅東,當我們坐在攤子旁邊吃肉羹,而我正要說其實並沒有「三文治人」坤樹,並沒有打鑼的憨欽仔,當我正要這樣說的時候,在大街上,在我們坐的地方旁邊,忽然響起一陣聲音。一輛小型車子,車頂放了喇叭筒,緩緩地駛過,裡面的人,正在用閩南話賣《大白鯊》的廣告。車子的外面,還掛上「大白鯊」的廣告牌,坤樹的廣告,不過換了一個方式吧了!            


  後來,在不同的地方,我們同樣看到台灣新一代小說作者筆下的現實,不一定是臨摹的寫實,而是精神的面貌,在其中有他們的關切與批評。我們走在路上,在人群中,以為一無所見,一拐彎,又是一番面目。以為是一個竹林,走過去,卻是廣闊的海灘。我們坐在羅東的小攤子吃肉羹,擴音車駛過,我低下頭,看見羹匙上有幾個字,寫著:「新果自然來。」


(七六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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