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遊戲

自然的遊戲

　　有些日子，當你連續走了幾天路以後，覺得有點疲倦，又或者無端有了情緒，想沉默一下，沒有那麼大的興致沿路跟碰到的人談話了。在那樣的時候，你想鬆弛下來，靜靜地看看風景。在那樣的時候，你可以到風景區去，選一個不是假期的日子，在那裡住上一晚。

　　在山嶺，湖泊或是森林旁邊，你可以看見，黃昏的時候，霧氣如何緩緩地從山上淹下來，在早晨的時候，雲都也舖在山腰，從山上望下去就像一面海洋。或者，一陣雨降下來，破壞你遊湖的計劃了。你的行程是與自然的變化連在一起的。有些地方，遇著風雨就不能登山，若果你上了去，就不能下來。有些地方，山泥淹了路，你要去的時候，就三番四次碰壁了。又有些地方，下著雨，或是有猛烈的陽光，你後來每次回想，就會連著把那些雨和陽光想起來，某處你去的時候剛是雨後，於是你記憶中它就總是涼沁沁的，彷彿它的樹木終年都是滴著水的樣子。

　　風景區都是自然的林區或是湖泊，有些加上許多人工的改變。例如建上廟宇或是遊樂場，塗上花花綠綠的顏色，設立專做遊客生意的店子。太多人工痕跡的地方，例如烏來，你就會覺得可惜，寧願看它原來的面貌。但也有些地方，因為它是那麼廣大，小小的俗氣的人工建設也破壞不了它。它就像自然那麼廣大，甚至包容人們的怪癖，偶然也可以跟人開開玩笑。它的個性那麼強，這裡那裡一點點紅綠的惡俗的顏色都沒法把它掩過。乘車上阿里山途中，你最感覺到大自然的玩笑了。車子由山下到山上，氣溫由炎熱而變成寒冷。

　　坐在紅色的小火車裡，望出窗外，起先見的盡是美人蕉、椰子樹、滿山的龍眼樹。車子逐漸開到高山上，就由熱帶林進入暖帶林，又由暖帶林進入溫帶林。不僅氣溫不同，車外的樹木也是不同類的樹木了。你坐在車裡，走這段幾小時的旅程。只要朝窗外看，自然的神奇就在那裡。

　　在阿里山，睡過一宵，然後黎明四時起床，走上玉山看日出。上山的路是黑暗的，朦朧地只看見人影。偶然路上射來一道強光，是旅遊車的車頭燈光，它們載整車的旅客上去，又把你留在黑暗裡。

　　到了山頂，也只見朦朧的人影。在天的那邊，是有一點點亮光，在雲間，在山頭。天氣是寒冷的，在攤子買一杯熱咖啡，喝下去，舒服多了。

　　「日出嗎?日出了嗎? 」

　　就是在那裡，你碰見一位緊張的沙龍攝影大師，托著他的昂貴的攝影機，要把這自然的美景拍攝下來。他顯得那麼緊張，一早就把附近的人請開，讓他擺鏡頭、較距離。他叫他太太站在那兒，擺一個姿勢，但那時候，太陽完全還沒有出來的意思。

　　所以他就站在那兒，不住地說：

　　「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

　　他拿著照相機，就是等日出的一刻。其他的東西，對他來說彷彿是不重要的。那些上山的紅色小火車，那種由溫暖進入高山的寒冷的感覺，那高山上小村的夜晚的霧，那早上起來走上山的路，那走完一段路以後在早晨的微寒裡喝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的感覺。那一切對他來說，不過是為了拍攝此刻一個日出的鏡頭吧了。

　　五分鐘過去，他妻子開始不耐煩起來，喃喃自語地埋怨了。

　　他讓了步，決定也拍攝這微光的雲霓的背景。他拍了一張，然後請人替他們兩個拍一張。他選中了你替他拿照相機，因為你就在附近，吊兒郎當地捧著一杯咖啡，看來很空閒而且也不太在乎太陽出來不出來的樣子。

　　他選中了你替他拿照相機拍照。他不見得很禮貌，也不大放心。不住擔心你的手是否夠穩，又好像擔心你會把他的名貴照相機弄髒。但你這天早上心情很好，而且決定在海拔三千呎以上不發脾氣，所以索性扮一個老好人，假裝用普通話回答他的粵語，完全是一個熱心助人的國中學生的樣子，滿足一下這位遊客要保存這一刻自然美景的願望。

　　但大自然，也在跟他開玩笑。

　　他仍在等，他妻子作模特兒等厭了，氣憤地走開去，但太陽還沒有出來。過一會，山峰上端的雲層後面，隱現一個圓圓的光暈，有人說: 「原來太陽已經出來了，一直躲在雲後面。日出了我們也不曉得！」

　　這位沙龍攝影大師可著急了，一方面要求證這是不是真的日出，一方面要拉他妻子回來拍照，一方面埋怨自己怎麼連日出也看不到。而他妻子開始罵他了。

 　　擾攘了一番，好像高潮都過了，這時，在山頭那兒，才開始露出初昇的太陽。這使你不禁笑起來。太陽也跟人玩遊戲，先派一個替身，一個虛幻的反照，一個不真實的光暈，擾亂人的耳目。在那邊沙龍大師連忙舉起照相機，而你曉得，不管那是多名貴的一副器材，怎也沒法捕捉自然變化萬端的面貌的。

　　太陽初昇，四周卻好像一下子冷起來，天亮了，你回過頭去，可以看見人們頭上有美麗的金暈。後來，那天下午，離去的時候，你還再走入森林中拍攝樹木。你被那些強韌的樹木迷住了，那麼強的生命力，一代死去，又一代從它身上長出來，那麼粗壯的生命的紋理，自然的力量。你想學那沙龍大師，把自然臨摹下來，你越走越深入，霧輕輕地湧起來，有一陣子，你迷了路。你趕上火車，趕上你的同伴。只是你後來永遠不明白：為甚麼偏偏遠一卷底片曬不出來。也許一張照片是留不住大自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