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6日 星期日

喜路點燈

喜點路燈


   後來,在東港,我們夜晚在街上閒逛,看見有些人家在門前拜祭,每隔幾所房子,都在門前點起一盞紅色的馬燈。馬燈兩旁,寫著兩行小字:「一心誠敬」、「喜點路燈」。那沒有街燈,全虧這些小小的紅燈,在黑暗中照路,使我們不致迷失。那些拜祭的香火,在夜後就熄了。馬燈的光芒,卻是徹夜不滅,象徵了這些住宅主人的好意,把他的誠敬化作對他人的實際幫助,點起路燈,幫助不知名的過路的人,然而他毫無居功施惠的嘴臉,反而是心存歡喜的。


  我們旅行的時候,遇到許多事,許多人,有好有壞,其中總有許多陌生人,善良又慷慨、無條件地幫助我們,這種濃厚的人情昧,真是叫人懷念。


  在靜埔的時候,我們遇上青年暑期東海健行的隊伍,他們邀我們參加晚會。這是大規模的青年暑期活動,沿東部的海岸線走四天,每晚在途中一所小學住宿。這類健行的活動很多,我們遇上其中一隊,大家都是年輕人,很容易就談起來了。


  他們對我們的旅行方法感到很新鮮,其中一個女學生更說:「你們這樣幾個人環島旅行,不怕迷路嗎?你們的爸爸媽媽放心麼?」


  這樣說,可把我們笑壞了。


  我們總可以問路的。後來在台南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向一個婦人問路,她說閩南話,大家言語不通,她說了,不放心。竟然帶我們走幾個路口。我們不好意思,說不要麻煩她了,但她和藹地微笑,堅持著,還走在我們前頭。大家不過是過路的人,她不為什麼,這只是一種對人的好意。我總記得那和藹的微笑。


  在晚會上遇見的青年,他們曉得我們憑地圖旅行,都熱心提供資料,有人告訴我們那兒的風景好,有人說往那兒的路怎樣走。我們的旅行計劃,往往靠這樣增刪補充。


「珊瑚潭的風景還美處十倍呢!」


「要到南鯤鯓去麼?我的家就在那兒附近……」


  就是這樣,我們對要走的路,知道多一點。我們知道了那兒的小食最棒,那兒的糕餅或是海鮮既美味又廉宜。有幾個住在台中的學生,遺留下地址,叫我們去到的時候找他們玩。


  才不過是第一晚認識的,他們已經無條件地把所知的告訴我們。坐在星空之下,營火旁,吃著烤雞肉,沒多久,我們已經學起他們所唱的歌來。其中一首「爬山喲爬山喲用力爬喲」最是簡單,後來改為「殺豬喲殺豬喲用力殺喲」。笑話、戲劇、一支又一支歌,改了調子又唱下去。最後唱的一支歌是:一個人走到團成一圈的人們面前,逐個鞠躬,握握手,然後玩布袋剪刀石頭的遊戲,輸了的就得站起來跟著他走。我們跟陌生人握手,站起來,跟著人群繞著營火走動,玩一個遊戲,唱一支歌。


   從新朋友口中總是學到他們那兒的歌。後來,在霧社,我們也碰到到暑期活動的青年,他們也教我們唱他們的歌:樸素的,滑稽的,或是富有感情的。有一首是「老鄉呀老鄉,我們是老相好呀……」用鄉音唱出來,作起手勢,每句的結尾再加上一聲「晏」的助語詞,叫我們捧腹不已。歌是不同地方的人共適的言語。


   在靜埔那晚會,歌唱完了,散會了,幾個青年還要用電筒照著路,送我們下來。結果大家又坐在路旁的冰果店,繼續未完的談話,在那兒還遇到晚會上的其他青年。我們從談話中,即使是片面的,也去嘗試認識對方的世界。聯考的壓力、學校禁止而偷偷舉行的舞會、喜歡保羅安卡……。各類青年都有,有幾個很有獨立思考能力和自己的意見;也有一些,對外面的情況不大清楚,對外國,尤其是美國,存著很大的幻想。


   他們對香港的認識,不是太好就是太壞了。這可輪到我們來解釋清楚:香港並不是每個人都富有,也不是每個人都狡猾,並不是每個人都說英語,也不是每個人每天袋著一百塊錢等待箍頸。相隔了一段距離,彼此聽了傳聞,加上臆度,難免有許多歪曲的印象,我們只能盡自己的能力解釋清楚,正如他們為我們指點路徑一樣。我說:如果有機會,你不妨來看看,香港是很熱鬧,但你自己這裡一些樸素的小地方,比如這兒,也有它的優點,是別處沒有的。


    年輕人都離開鄉村,到城市去了,家裡種田,他們卻不種了,一個學生說:「從前 年幼的時候,每天放牛,騎在牛背上吹笛,一幌就是一天,現在不會這樣了,沒意思嘛!」


「都不種田,怎麼成?」


「老人家還在種嘛!」


  這些話,當然可以使人想到很多事情。但在當時,看著這些方方的臉孔,剪得短短的頭髮,只是叫人想到:他們身上某些善良而樸素的質素,真是可愛的陌生人。


  我們就是這樣,沿路都碰到人。黎明的時候,在走往大港口的路上,還遇到一個陌生的青年學生,他是乘單車走東海岸線的,已經走了一兩天。他也停下車來跟我們說話,看我們是不是迷路了。他只憑一輛單車,獨自一人走路,還要踏四五小時才到花蓮。他揮一揮手,又上車去。


  我們乘車往台東,在車上鄰位又遇見一個有趣的賣山草藥的郎中,他打開背包,拿出他自己採摘的山草藥材給我看,他說都是在中部山上採摘的,他又拿出珍藏的經書,是他父親留下的醫書。他還懂看相和看掌,他驕傲地說:「我只靠兩隻手和一張嘴,在那裡都可以謀生。」他跟車上的人都混得很熟,什麼事情他都懂得一點,都有答嘴的份兒。


  在台東,我們到知本去。走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錯過了公共汽車,便徒步走到前面一個小鎮乘車,那時四周一片漆黑,沒有路燈,而路是那麼漫長,一直走,都好像走不到有人家的地方,也不曉得有沒有迷路了。


  路上偶然有汽車駛過,我們都伸出手來,希望截停它載我們一程,到附近的小鎮去。但車子就這樣駛過,沒有停;最後來了一輛小型的貨車,終於停下來,使我們十分高興。駕車的是一對台東人,他們原是要去拖回停在路邊的車子,索性把我們載回台東去。


  他們二人是朋友,在台東經營車行和貨運的,一下子,我們在路途中談起來了,好像也變成朋友了。等車子到了台東,他們還要請我們吃飯,喝紹興酒。剛才在黑暗的路上摸索的時候,又怎會料到!就像旅途中結識的其他新朋友,他們不但載了我們一程,給予實際的幫助,而且還對我們旅程的計劃,提出意見,加以補充。那些地方應該去玩,那些地方不能錯過,到了那裡又可以住宿在什麼地方……他們就像是自己去玩一般熱心。我們從彼此相異的來處說起,沒多久就一起唱一闕台東的民謠。旅途上的友誼可能短暫,卻是沒有機心,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純粹是愉快的交談,嘻笑,對認識彼此是熱心而又單純的。


   始終叫我懷念的,是那種人與人之間的善意。是那種一個人可以在乘搭順風車時得到的友誼,從一個普遍的陌生人身上得到的好意和幫忙,彼此仍然熱衷於溝通的一種難得的感應。在一個現代化的都市,善意有時會成為一個可疑的字眼。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對這島東南部較樸素地方遇上的人情味,我們好似不禁有點大驚小怪了。他們送我們上往高雄的夜車時,已快午夜了,我們又在路燈的照耀下,往一個新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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