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的黃昏

鹿港的黃昏

 

今天，走在鹿港的街道上，有一種破落的感覺。黃昏的夕陽，有氣無力的。路旁有一座城隍廟，就在市場對面，在它前面，水果攤子遮去大鬥的兩邊。裡面昏昏黯黯，鐵器都生锈了，薰黑的樑上全是灰塵，佈滿蜘蛛網。

 

鹿港在清朝是台灣與大陸貿易的三大海港之一。台灣文化的第四個時期稱為「鹿港期」，在乾隆至道光年間，為期一百多年。那是鹿港的黃金時代，當時鹿港港闊水深，又位於南北之間，貿易發達，人口眾多，一片繁華熱鬧的氣象。

 

在馬路上走過，一間一間店舖，顯得那麼安靜。一連幾間舖子裡面，都有一個人沉默地坐著，不說話，也不做甚麼。一個戴了墨鏡的老人坐在門前;不知是不是盹著了。另一間舖中一大堆生锈的石油氣罐子旁邊，一個女孩彎下身不曉得在寫甚麼。走過一間醫療所。看見一個婦人呆坐在窗旁，兩手搽滿紅藥水，瞪著一隻發白的假眼，呆呆地看著窗外。

 

鹿港過去有許多優美的古式建築。它的彎曲的裡弄，低矮的紅磚房子，石板街道，保存了古老中式建築樸拙的味道。在過去，它的市街是同族聚居的地方，隘門是彼此的界限。而鹿港的街道，還有一個特色，是街道兩旁的房屋的屋頂互相銜接，這叫做「不見天」，行人在下面走過，就像在簷篷下走過一樣。這些街道，晚上還可以關起門來，自成一個與外界隔絕的世界。

 

風從外面吹來，黃昏已有一點涼意。走過那些彎曲的道，四周磚牆的房屋已經殘破，偶然看到一道水渠，是淤泥的黑色，彷彿再沒有水流在其中流動。道路迂迴曲，像是迷宮。有小童在黑暗的室內看電視。抬起頭，你再也看不到「不見天」的痕跡……

 

鹿港過去的繁華大街，有一所大宅名為「日茂行」。謠傳富有得連大廳也鋪金磚，而且嘉慶君在為太子時曾借宿於此。這當然是謠傳，但華麗的石板建築則是真的，而且前院還有亭子和池塘。

 

我們走過那些彎曲的小路，一連幾所房子，其中一所的院子積了水，而且紅色的磚牆也殘破了。覓路時偶然瞥見那是上紅磚間淺灰色近乎沒有顏色的幾個字──「呀，原來這就是日茂行!」沒有亭子也沒有池塘的一間不顯眼的房子。

 

鹿港民俗文物館是一所三層的洋房，裡面收藏了不少歷史文獻和圖片、古老的傢俱、日用器血、樂器、祭其和服裝。

 

我們一層一層地看上去。我們看見那些古老的大床，那麼高大的床，浮雕精細，有屏風和帷帳，連著踏凳、衣架，床上有架子、抽屜和小櫃子。我們可以想像一個中年的婦人，坐臥在這陰暗的房間的帷帳深重的床上，周圍是瑣瑣碎碎的雜物、瓶瓶罐罐，放滿了大床上的抽屜。她可以在那床上過盡她的一生。我們繞過床，小心不去碰它，也不能想像自己會在那床上躺下來。我們在另一個房間裡，看到那些古老的服飾，那些繡著花鳥的禮服，那些官服。我們看到那許許多多的行頭:甚麼披肩、幕子，甚麼鳳靴等等。那些古老的衣服，彷彿是珍貴而脆弱的，隔開來放不讓人碰，是不是害怕一旦接觸之下，碎成粉末？到們不曉得。走出民俗文物館，回到街頭，想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卻發覺空氣中彷彿也帶著發霉的塵埃。不，那不是真的。只是這小城，帶著破落戶的空氣，陳舊的歷史的紙味。回到大街上，敞開的鋪子裡，可以看見裡面空洞而以陰暗，卻仍擺著八仙檯椅……

 

我們繼續尋找龍山寺，當代作者施叔青小說《琉璃瓦》中寫的龍山寺。這小說使我對鹿港留下深刻的印象。《琉璃瓦》寫的龍山寺是三百年的古剎，寺分三殿，建築宏偉美，石雕豐富優雅。龍山寺和天后宮是鹿港著名的古廟，天后宮比較富有，經過翻修，原來的優美都沒有了;龍山寺比較窮，所以一直沒有翻修，但後來鎮上的人籌得捐款，決定也要把龍山寺重修。施叔青筆下的許玉葵，經過一番內心的掙扎，決定挺身而出，聯合幾個青年知識份子，反對重修。

 

「說到神廟，看到人家把台灣的古廟名利，亂拆亂蓋，才令人痛心呢!」書中一個青年說：「結果像甚麼樣子? 水泥、塑膠宮燈、霓虹塔，玻璃亂搞，這種『現代化的廟』 實在太可怕了。」他們的聲音儘管比較微弱，卻是自己的聲音，是青年一代對周圍環境的關心。

 

 我們從後門進入龍山寺。四周一片靜悄悄的，沒有聲音。龍山寺確實已經很老了，有些地方殘破不堪。但看仔細點，就會發覺它原來的格局優雅恢宏，的確不是普通的廟宇。但是，在旁邊，堆起了一疊新的紅磚，那是用來做甚麼的？是用來重修，把它翻成紅紅綠綠的新廟？但如果說設法保持原狀而加以修葺，它卻已是這般破爛，可以做得到嗎?

 

龍山寺果然分為三段，是有規模的大廟。壁上和柱上的石雕也優美豐富。但卻冷清清的，沒有甚麼人。

 

 不知怎的，我們又轉到外面的路上去了。曲折的里弄，破陋的房屋，淤黑的水渠，呆坐在屋中的老婦人。不知怎的，龍山寺的破落的優雅一下子又好像印象模糊了。這些人的生活反而叫人印象深刻。龍山寺能否保存？但龍山寺已逐漸遠了。小孩在路旁嬉戲，冷落的冰果攤子。有人在做木床，仍然是古式的大木床。空洞黑暗的屋中擺著八仙檯，最後我們來到重修過的天后宮們前。在它的金碧輝煌的背景前面，一個跛子正一步一步吃力地在它門邊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