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日 星期三

江水裡也有不少雜物──李杭育的矛盾

      最初看李杭育的小說 , 想起黃春明的小說。同樣寫樸素的鄉下人 , 面對時代的新變化 ; 黃春明的《青番公的故事》有抒情的緬懷 , 《溺死一隻老貓》有諷刺 , 作者也在尋找一個觀看的角度 , 說故事的立場 , 李杭育也站在同樣的岔路口 , 思索類似的問題。


 


        李杭育短篇小說集《最後一個漁佬兒》 ( 人民文學出版 ) 寫的都是圍繞葛川江的人事。葛川江古老、莊嚴、狂烈而又迷人 , 變化多端 , 孕育了江畔人們強悍、樸素而又固執的性格。但這些古樸風習面對當代現代化帶來衝擊 , 也就產生了種種困惑。


 


        比如用作書名的《最後一個漁佬兒》這篇小說裡 , 福奎這個漁佬兒 , 五十歲了 , 還「精莊得像一隻硬梆梆的老甲 」, 是個打漁的能手 , 可是卻無用武之地了 , 因為「葛川江的污染一年比一年嚴重 , 兩岸的漁佬兒又只捕不養 , 眼下江裹的魚怕是還沒對岸的西溪自由市場上擱著賣的魚多 , 更別提什麼大魚了。 」 祇有福奎還守在江邊 , 「打點兒小雞毛魚還不夠一頓貓食」 , 窮得連條褲衩都買不起。


 


         與福奎相對的 , 當然是對岸那現代化的象徵 : 「對岸新鋪的江濱大街那一溜兒恍如火龍的街燈」。但現代化並不僅是遙遙對立的對岸燈光 , 它實在滲入到他的生活裡來了。對岸舖路 , 炸藥把山崖崩得驚天動地 , 把江裡魚都嚇跑了。他打魚的滾釣給不知哪條輪船捲跑了。最叫他委屈的 , 還是他喜歡的女人阿七嫌他窮 , 嫌他不肯改變自己的生活 , 要嫁到對岸去。小說開始不久 , 就見阿七搖著船從對岸回來 , 阿七在小說裡就是穿梭在現代化的對岸和最後一個漁佬兒福奎之間 , 撩起他的慾望 , 惹起他的傷感 , 也引出他對自我身份的反覆思索。


 


          阿七分手前想幫他個忙 , 讓他求大貴到對岸味精廠當個打雜的。但他記得大貴過去敲他竹槓 , 不滿大貴那種狠 , 所以後來阿七好意安排讓大貴到他家去吃他打到的大鱗魚 , 他終於寧願把魚扔給貓吃 , 不讓大貴嚐上一口。這魚對他是很重要的 , 他五年後打著鰣魚了 , 「這也許是葛川江裡最後一條魚了 , 就像他本人是這江上的最後一個漁佬兒 」 。人與魚有某種相似:在污染變化中僅存 , 難逃被捕被淘汰的命運─阿七和大貴手上似乎有某種餌 , 但福奎堅拒上釣─把魚扔給貓吃 , 這樣的精神勝利未曾沒有某種悲涼。


 


          在這篇小說裹 ,這個最後的漁佬兒 , 似乎是要堅守自己的方式 , 與現代化帶來的輕浮背信對立了。但我想指 : 問題也許沒這麼簡單 , 因為對岸的生活 , 正如上面指 , 也影響到此岸的生活 , 也影響到江水 , 影響到所愛和堅持的。到底有沒有一個與外在變化堅持對立的不變的「自我 」 也是一個問題在小說的結尾 , 他把蚯蚓往江裡 , 「餵魚 」 本來是漁佬見的恥辱 , 但「從前的好多規矩眼下都不管用了 」。


 


         這在集中另一篇《珊瑚沙的弄潮兒》中更明顯。這篇的主角康達在葛川江畔長大 , 孩子時也是雄糾糾的弄潮 , 但現在他再回到江邊 , 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 , 體力不如前 , 感情上不年輕 , 跟大自然失去聯緊 , 難得坐在陽台上賞花 , 腦子裡卻還想著桌上那堆材料。在這裡 , 現代化的不光是對立的外在處境 , 也是內化了的狀態了。


 


         康達回到葛川江畔 , 想再脫去衣服 , 跟江畔的弄潮兒一起搶潮頭 , 也好像是重新排起了感情 , 想回到年輕自然而未被扭曲的生命的源頭。而正是在這經歷中 , 他見到一個老人因為堅守過去做事的規矩 , 終於喪失了性命。


 


        死亡的意象在《最後一個魚佬兒》中也出現很多。好像沒法適應對岸現代化式的生活 , 死在江水的懷抱中就是唯一選擇了。江水對李杭育的角色來說都不僅是江水而已。江水孕育他們的性格 , 養成他們的身份和氣質 , 寄託了他們對過去古樸民風的懷念。在他們心中 , 「葛川江卻 永遠那麼年輕」, 但逐漸的 , 他們發覺不一樣了。「連葛川江的湖水也不及從前有氣派了 。在潮水 ; 康遠發覺渾水捲帶著垃圾、樹棍、煤渣、白沫・・・・・・即使謹守古俗的老人 , 也把大魚和魚斗挾在腿間 , 他過去瞧不起這套歪法兒 , 但「他也從年輕人那裡學歪了」 !


 


        李杭育在一篇名為《「文化 」 的尷尬》的論文中談到了文化的問題 , 在裡面可以見到這一代青年作者的一點困惑。在文章的前半 , 李談到五四以來西方的影響 , 甚至 : 「事實上 , 我們今天的文學 , 就其形態來看已經沒有多少中國氣味了。 」 但在文章的後半 , 他又說 : 「中國的文學總該有點中國的民族意識在裡邊」 , 「倘使我們的文學裡沒有一點自己的氣昧 , 自己的面孔 , 那我們又何必做人做文呢 ?」 最後他說矛盾是 : 「一方面很清楚地知道我所承受的民族意識有多糟糕 , 一方面又不得不頑固地捍衛 , 生怕除此而外我就什麼也沒有了。 」 這個「我 」 是從與他人的不同而界定出來的。但我在前面討論小說時想指出的正是 :「 我 」 與「他」的劃分也許不那麼清楚 , 是互相滲透的。如果說「我們的 」 文化 , 傳統猶如江河 , 那麼目前的江水裡其實也捲帶看不少雜物 , 問題到底是在要「悍衛 」 和對抗 , 還是要了解「我」的面目 , 要了解這不斷在轉變的「我 」 到底可以包含什麼東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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