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5日 星期三

遠去的人


  聽說你又一次遠去,我是看別人寫你才曉得的。

  遠去或許是好的。有人說遠去可以製造一段距離,令朋友覺得彼此可以忍受。因為對方缺席了,自己就可以隨意設想,照自己所想的形象塑造對方,把對方美化,簡化為一個概念,那就一切都容易接受。我始終覺得,困難的是兩個朋友如何相處、如何接受轉變與經歷磨擦、如何分享又如何發覺有些事情無法分享。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使人不快,那種接觸帶來挑戰,時日帶來考驗。而一旦遠去,就只剩想像,沒有行動;只剩過濾的記憶,沒有參差的現實的反駁。複雜的性格變成只剩一個鮮明的形象了。

  而你,是一個可以留給別人鮮明印象的人,所以描寫你總是容易的。

  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不知是在學生休息室還是什麼地方,就被你不羈的行為和侃侃而談的態度激怒了,那時我年青很多,所以就泠冷地說:事情未必是這樣的吧……這就開始了我們的爭辯,也開始了我們的友誼。

  總是從談話開始……你從沒有興趣去旅行,對電影也不熱心,只是談話。在談話中,我們逐漸發現彼此興趣相近的地方。當我們在膳堂或學校的草地上相遇,就總是談個不休。有時,比方說,我們會逃課,賴在膳堂喝咖啡,只為討論布祿東「空氣在她玻璃的股上」那樣美妙的句子。

  你是個一開始就給予人強烈印象的人。那時我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大家都對那種腐敗的制度、那些弄權的系主任和註冊主任不滿。但當我充滿怨言,你卻能遂於行動的快感。你可以在不高興的時候,不理教授的喃喃自語,就這樣推門走出課堂;你在早會上發出噓聲,並且當著那個猥瑣的註冊主任面前,作出叫他嚇得半死的行為。我當時沒有想過這方法對不對,卻全然佩服你行動的勇氣。為了吸引一個女孩子,你從二樓跳到操場上。

  你一次又一次躍下、喊叫,推門離開,你確是給人留下印象的人。即使不是用動作,你也可以用言語說出。你是最佳的談話對手,可以把一件事敘述得栩栩如生,可以把意見表達得堅持而又婉轉。你的言語是你的外貌的反面:世故、寬大、幽默而且豐富。在你凌亂的頭髮和衣服、稜角的外貌底下,你的言語卻總是有條理、有趣味,而且總是為人著想的。這就像你的詩,儘管你是個某方面看來頗為粗豪的人,它們卻溫柔、婉約而且簡短。我所見的不多,但已興奮於這新一面的發現,也許是第一個向別人推薦它們的人吧,我甚至把它們寄往別的地方了。就像我把你介紹給其他的朋友一樣。

  那時我們都熱心於溝通,熱心於把自己所有的與別人分享。我們曾經許多夜晚在咖啡室中深談;我記得,有一所咖啡室有一列臨街的窗子,牆上有一副白色的面具,就跟你家中牆上的一副面具一樣。我們在那裡談到許多舊俄小說中那些寬大開朗的人物,以及根據這些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現在,我偶然會回到那所餐廳吃飯,不過那兒現在已改變許多:名字換了;添上賣餅的櫥窗,窗子不再臨街;幽雅清潔的牆上出現了絲絲污漬和裂紋;而且,牆上也沒有了那副白色的面具。

  當我最先找尋葛蒂沙的集子,是你替我找來的;知道我喜愛杜布菲的畫,有一年,你特別找來他繪的一張聖誕卡……但當然,最難得也最有心思的禮物還是你的說話。你說那些過去的朋友:那個唸佛而家中堆滿佛像的友人,那個狂放的寫詩的人,他們現在都活在另一個地方,一個跟這裡如此不同的地方。你是離開那裡遠去而來到這裡的,在那裡的時候,你會因為什麼也不做、什麼會也不開而備受批判;來到這裡,你許多時仍是沉坐在你家的藤椅上,什麼也不想做。你幸運的地方是你總可以離開那裡,「遠去」來到這裡,現在又離開這裡,「遠去」到別的地方去。你那些友人留在背後,過那些不堪的日子,你給我繪畫了他們的形象;至於那些畫、那些詩,你沒有給我看過,你都丟失了。但你用說話描繪使它們成為一種形象。一些遙遠、不可觸及而可以懷念的東西。

  等到我們先後離開學校,那些在草地上開談的日子就成為過去了。我立即就開始幹不願幹的工作,負上沉沉的責任,這條路直到現在還未走得好。比我好的是,你更率性、更不妥協;而比我幸運的是:你即使不妥協不工作生活也沒有問題。於是當我輾轉從一份工作跳到另一份,你仍是無言地坐在家中,或者踱長長的夜路。

  生活、環境和各自的朋友使我們逐漸疏遠。然後你去了外國。那是你第一次遠去。無疑我替你高興,甚至是羨慕你的。生活教曉我有些事無法拋下,不能猝然你開。而你,飄然遠去,沒多久,過了幾個月吧,又回來了。

  當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原以為會有一次熱烈的談話。但你只是搖搖頭說:並沒有看到什麼。你說你原以為打算逗留許久,還有許多時間去看事情,但臨時決定回來,就那裡也沒有去。你有你的消沉,但逐漸我沒法了解那原因在那裡;正如我的煩惱如藤如蔓,糾纏不清,但也很難跟你談及。於是我們就只是談那些遠去與消失了的事。

  談到現況,談到無法改變的將來,話中就好像有了顧忌,避開那些分歧,只能說些安全的、過去了的人和事。等到說盡了遠去的,話便斷斷續續地熄滅下去,只剩窗外無邊的黑暗。

  偶然,我們還會碰到,見面的時候,有時你給我看新寫的詩,而且你談到怎樣寫它們。你說起來是精彩的,你的想法,你想表達的東西,你的聯想和敘述的話語,使我看你的詩時覺得它們表達不出你所說的東西。它們的調子仍然輕柔。當然,你雖寫得簡單,但也從不粗糙,許多時仍然有好的句子。我只是不同意你那些迷信靈感一湧即成的觀念。

  我看詩的判斷可能自信,但對生活上的取捨卻一天比一天猶豫。無疑在各方面我們都無意地走上不同的路。你狂放、採取直接的行動,順從感情的突然起伏;我卻過分猶豫,思慮多於行動。要等我們相距了這麼遠,然後我才發覺你的一面其實有不少優點,但相處的時候卻只見距離。正如較早時,你好意替我們做了一個訪問記錄,我卻覺得遺漏太多,不夠準確。你一定嫌我過於苛刻地要求完美,我卻無法忍受突然而來的放任,還有凡事做不好就立即放棄不做的態度。距離或許就這樣形成的。

  後來,我偶然還會聽到遇見過你的人告訴我說你夠狂夠放。我自然也欣賞你率性行動的勇氣,但我原來更欣賞的是你為人著想,能夠從事物中有所發現而與人分享的一面。是你那一面逐漸隱退,還是被過強的外貌遮掩而不為人發現呢?

  我不知道。

  這亦只是個平凡的故事。許多人嘗試溝通,偶然,他們成功,然後逐漸又回到那無言的灰暗的地帶。

  後來,你出版了一本詩集。我看了,也看到別人對你的一些讚揚。我沒有說什麼。我想,於你來說,可以有勁去做一點什麼,至少是比什麼也不做更快樂一點吧。

  最後一次在路上遇見你,我說:我們去喝杯咖啡吧。斷續的沉默以後,我們談到了詩。你寫了最近的幾首給我看。這一首,你說,是看了那位意大利導演回中國拍攝的那部電影後寫的,你說到你遠離了的故鄉,你說到井中那些女孩給你的感動,那些髮的感覺。你這樣說著,而你看著我,好像要我坦白說點什麼。我說:聽你這樣說,我明白你想說的是什麼:但只是看詩本身,卻沒有這麼多。是否還沒有把你的感受說出來呢?而你就立即說:如果你是喜歡長一點的詩,這首倒是長點……說著你又寫了首長點的給我看。但當然,我指的並不是長度。又比如這一首,我指著另一首說,給我一個形象,裡面有一點感覺,但好像還未出來,就已經完了。我們談到表達的問題,你說:有些詩描寫得很準確,但沒有意思,沒有感情,那又有什麼道理呢?我說,這樣說是對的,但有了感情,寫的時候,有時還是沒法把那複雜的感情傳達出來。

  當時我們總好像談不攏的樣子。但過了這麼久,現在一切都可以變成一個微笑了。我們那時並不曉得,光是這樣,兩個人坐在咖啡館中,爭辯一些諸如詩這樣的問題,已經是十分難得的光景。可以把話說出來,即使爭論,也比充滿狐疑的沉默好。

  然而我們結果卻只是沉默下去。當話說完,便只剩下外邊街道上殘瑣的聲音。 每次想到一個話題,要說出口,便想到二人之間那愈來愈遠的距離,又打消了說出來的意思。話就像煙圈,一個一個冒升,未形成又消散了。偌大的咖啡館空盪盪的,開著過冷的冷氣。

或許那不是煙圈,那是雲。就像你詩中說的那樣,你乘上一朵,在孤靜的山谷上面,徐徐遠去。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面,然後最近聽說你又到外國去了。

  現在隔了這麼遠,我也不知怎的竟會說起你來。當人遠去,就變成一個形象。隔開一段距離,就什麼都不要緊。只有在最接近的時候,兩個人才會因為對方竟然對某些事這樣想這樣看而覺得奇怪,兩個人才會竭力想幫助對方並因為幫助不成而生氣,才會不願意看見對方太受過去影響不能過現在的生活等等……但一旦隔開,便自然瀟灑了,一切只是一片遠去的雲,而雲,是可以欣賞的。

  我說一切都可以變成一個微笑了。我說你,其實我也想到別的人。不光是你和我,而是任何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無端受阻於現實的瑣事,反而可以容納遙遠的形象。已經有人說我把你過分美化。或許並不是,只是隔去真實接觸的侵蝕,一切容易接受得多;不再設法改變人與人之間那些無法改變的分歧,或許就可以微笑了。我擡頭看見一朵雲無言遠去,而我仍走在人來人往的灰塵的路上。

(七五年五月)

3 則留言:

  1.  
     
    若是仍見得到的雲,大概還遠不到那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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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擡頭看見一朵雲無言遠去,而我仍走在人來人往的灰塵的路上.>> 三十多年的散文,仍使人看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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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這種開放與私人的筆調,在近期的散文已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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