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的名字叫馬格麗達 。 我們來晚一步 , 她的幾十張畫 , 剛運回去開展覽了 。
闊大的畫室 , 有另一位畫家正在工作 。 他也是來自委內瑞拉 ,到巴黎旅行 , 回程經過紐約 , 頗有啟發, 正在那兒作畫 。
馬格麗達給我看她留下來的畫作。其中有一件作品 , 是透明膠的盒子 , 裡面層疊著乾草和顏料般的東西 , 很美麗。說起來 , 她又把類似的東西搬出來 , 原來除了運走的以外 ,這留下不少。一下子 , 各種各樣不同的盒子登場了。也有木框的 , 但最多還是塑膠的 , 裡面有畫、有破紙頭、有層層的顏料、有打碎了的玻璃像魚鱗一樣的紋理, 顏色像有生命那樣走出新路、越過邊界,滲透到另一種顏色裡去。馬格麗達把盒子移近燈光 , 我看見樹影晃盪、魚群敏捷地游過水草。
是一個一個的盒子 , 我可以想像 , 若放在光線充足、陽光從大窗照進來的畫廊裡 , 吊在天花板下面 , 豎立在矮檯上 , 觀眾環繞著它們行走 , 一定可以從這些盒子裡, 看見晃盪的光影、明麗的顏色 。
馬格麗達的顏色是明麗的 , 令我想起南美文化的濃烈與鮮艷。
儘管是抽象的畫作 , 但你還是彷彿可以從顏色裡看到那孕育畫家成長的文化。
馬格麗達平一點的畫是具像的。在沙發後面的牆上就掛著一張半抽象的人體 , 是幾年前剛到紐約時畫的 。 ( 「你們要喝甚麼樣的咖啡 ? 」 ) 從旁邊的架上 , 一張一張拿出來 , 這些畫乍看有點墨西哥畫家圭華斯的感覺 , 但人體的線條開始化成抽象的筆觸 , 色彩是淡棕、蒼綠、土黃。 ( 好濃好香的咖啡 ! 是從遠方帶來的咖啡豆 ?) 那時候的畫都有強烈的題目 ,像《生命循環》、《瘋狂》 ! 後來才逐漸賽成抽象、純色彩的構圖、激情的題目也沒有了。 ( 我們坐下來喝咖啡,咖啡盛在精美的杯子裡。雪白美麗的甜點,來自委內瑞拉 ? 不,來自希臘 !) 然後就是盒子盛著的那批作品 。 最近、最近可又回 到具像的人體了。
又站起來,去在疊在地面那堆畫裡翻。都是大張的畫作。我們走近時,得小心搬開鋪在地面另外那位畫家黑麻麻的小作品, 以免踐踏在他的作品上面了。他幫忙把畫端高、豎起 , 像抖開一幅布 , 讓人端詳一件家具。這些近期的作品 , 回到具像的人體 , 但畫法率直奔放 , 好似要追求粗獷的效果, 不理細節的經營 , 具像的人形更明顯 , 繪畫的人心裡有諷刺和熱情。經過一段抽象色彩的嘗試 , 好像又回到原來 不害羞的對生命直接的感觸 , 仍混合了抽象技巧。
( 「原來我又倒多了一杯咖啡 ! 給幽靈的一杯咖啡 ! 」 )
室內只有四個人 , 最後收拾時剩下一杯咖啡, 才發覺弄了五杯。說不定是給逝去的鬼魂準備的咖啡 ?
說起書本 , 美麗的書本 , 撤出米羅與艾呂雅作的漂亮畫冊 , 搬出馬格麗達自己造的美麗書本。上面有她看歌劇後作的素描、水彩 : 生動的人物造型、鮮麗的顏色。一頁連著一頁的日本冊頁 , 繪畫了她看戲曲的感受 , 好似在手卷上搬演連綿的劇場。大衛﹒鶴尼式的布景 ,再經畫家的渲染變化 , 又翻出新的花款 , 有意料不到的配搭。
馬格麗達總是對色彩很敏感。在具像的插畫裡 , 色彩令人注目。在她抽象的畫作裡 , 色彩更是最主要的。抽象的畫作往往有一突兀的界線 : 是一攤顏色、一團色團、一下筆畫 , 強烈而分明的界線 ; 但又有顏色的重壘 , 不同材料如紙和木和布和玻璃 , 彼此的衝突與對質 ,光彩明暗的滲染 , 對界線的揶揄與踰越。
就這樣看牆上一張作品 , 也許只看到一團顏色 , 但若我們有機會看一個人不同時期作品的發展 , 也許就看到她來自的文化, 她在新環境的吸收與變化 , 她的發展與大的環境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 ( 你又要說回董其昌的問題 ? 真老套 ! 算了吧 !) 紐約的畫室裡 , 我們老是碰見來自不同文化的畫家 , 帶著自嘲的幽默 , 在一格一格的蜂巢裡釀出多色的彩蜜。
我們走下蘇豪的街道 , 抬頭好像看見一個一個的灰色盒子。看仔細點 , 每個盒裡也有不同的晃盪的光影與色彩呢。
原刊《新報》「香港﹒紐約 」 專欄 ,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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