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0日 星期四

天水圍與西新界故事 也斯

我在天水圍住過兩年。後來,大家都在談西九龍那幾年,我在嶺南的創作班開始建議一項名為《西新界故事》的寫作計劃。學校在屯門,遠離地產商注目的文化地寶,不是傳媒的話題所在,這香港的後院,甚至有人覺得是窮山惡水之地了,下課後忙不迭要逃往文明的地方去。創作班教寫作,寫作也需要觀察和思考,對生活周遭的人事留神。我們從自己熟悉的人物、事件、地點開始,細察、描繪、加入體會和想像,是一種認識世界的方法。自己體會得來的認識,往往跟大家都在講的未必相同。

寫作不能强迫,還是得從每個人自己的興趣和熟悉的題材開始。我們發展了中環的故事,又串龍完成了離島的奇情戲劇。同學對深水埗熟悉當然會鼓勵她寫深水埗的故事。寫作可以做什麽呢?我想可以有許多可能性,試安排一些講座,探討寫作作為治療、作為報導、作為反省與思考的各種可能。有人講社工、護理的寫作、張翠容講戰地報導、我們還和嶺南老人學中心合作寫老人家的故事。

寫作是否也可以發展對社區的關心呢?我們安排了在創作課有新界實地查訪,又請歷史系的劉智鵬老師來講屯門的歷史。也介紹同學看陳雲的散文,陳雲一向在寫新界元朗的民俗,提醒大家不要忘本。

我們也知道:創作不等於寫史,然而創新還是需要有歷史的認識。同學的創意發展出來,從屯門、元朗一帶,如杯渡路、青磚圍、紅樓、置樂、藍地、三聖石、深井、龍珠島、天水圍寫了故事。像洪水橋的馬婆婆守護棗椰樹,對抗政府發展和村民的迷信,本身就是很好的材料,問題是怎樣把原始材料寫成有意思的故事吧了。

我們的歷史查訪亦不是跟著跟著正史或野史直說,反而是想提出問題去思考,讓各人驗証:紅樓說是孫中山練兵之地到底是真是假?青磚圍的陶氏後人跟桃花源記的作者真有關係嗎?達德學院辦學的宗旨我們真的認同要奉為先導?天水圍在傳媒中的形像和實際民生有多大距離?

有一年印象派畫作來港展覽,我請何慶基來創作班,一方面用視藝來啓發創作,一方面做寫藝評的作坊。我知道他畫過香港奇譚,把各種坊間傳聞畫成圖畫,如繪畫爬到山頂香港便會陸沉的蠄蚷石。我九五年編《今天》香港文化專輯,邀他把這輯新作在上面發表(同時還約馬國明寫荃灣、鄧達智寫屏山、王禾壁拍攝老殖民地建築、高志强拍深水埗和九龍城)。我把這些作品介紹給同學,並請何慶基現身說法。

何慶基九七前在藝術中心做過不少有趣又有意義的本土文化展覽,其中一個展覽虛構了魚頭人身的盧廷為香港人起源。我們談歷史的書寫與虛構引起同學興趣。嘉俊同學摹倣馬幼垣教授在嶺南學報的考据文筆,推論屯門的「屯」字本應作「豖」,由此推論文化的起源。四位同學從四個角度重寫一段中葡大戰、有同學從山貝河小鱷魚寫到鱷魚精永鎮國金樓、有同學以影后失踪之謎溯寫藍地六O年代一段歷史。自然還出現了不少靈異故事。這段日子同學寫得夠過癮了。藝術中心課程一群回流年輕策展人曾有興趣以這題材做展覽,結果可能是文化差距太大、文字與視象的距離一時不易跨越,結果未能成事。康文處要搞有關香港文化的出版,聽說同學寫了西新界故事,表示興趣。我把稿件呈上,評審結果是:鬼故事太多了,對年輕人不是太健康!

年輕人去探討靈異故事,願意去面對生活光明以外的種種陰霾灰暗的面貌,其實可能更健康。廸士尼、國金、圓方、繽紛商場與活力都市以外、充滿

環保意識、政治正確的西貢以外,也可以有人去寫當年車禍頻仍的屯門公路、因發展而受污染的流浮山、不健全地發展和規劃的天水圍吧!

不要緊,寫作並不一定要立即發表。教同學寫作時說:過程是最重要的。希望同學逐漸對文字敏感,學懂欣賞作品,學會理解不同立場的人,能用文字表達和溝通就好了。創作班不是為了訓練同學得到文學獎,或是提供出位「攝位」的竅門。西新界故事的計劃才開始,還未完成。光寫後設小說也不成的,真正融合現實和想像以地區背景寫出動人作品還不太多。王安憶寫上海里弄很出色、阿城下鄉到雲南邊界有觀察有反省、李昂從故鄉鹿港故事開始寫她後來的驚世故事。這幾位駐校作家的寫實筆觸,將來想對同學寫自己的環境會有很好的参照。假以時日,慢慢會寫出更多本地好的作品吧!

寫作班的導修課,跟商科的導修課不同,需要用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兩個小時,未必足以討論十五個同學的作品。我從港大搬到嶺南、從薄扶林道搬到天水圍,很感到物質與心理環境的匱乏。在教學研究方面亦感到不公之處。也體會到在中心以外邊緣位置所受的歧視。我住進天水圍的時候,放眼堆置的貨櫃、交通的不方便(公路通路以後便把通往學校的公共汔車路線隨便取消了;更不要說輕鐵的老問題),整個規劃失去了舊社區的人情又沒有新社區的方便。但最重要的還是人們心中對此地的偏見。這令人想到城市中資源不均勻,彷彿要體面的屋主把不想見的東西遷離視線、放進雜物房、把問題擱置、像冰箱裡過期的食物、忘記了的餸菜。新移民如何溶入社區、家庭暴力、社工資源……每次都是有事情發生了才大家吵鬧一番,過了一會又忘記了。

我住在天水圍,感到自己想寫的事情逐漸脫離了流行的話題。兩個九十年代開始寫了初稿的長篇,一直沒時間修改好。堆積著未完的工作。自己作的工作逐漸為外邊的世界否定為沒有意義,不值一顧的,我們或許也變成一個個天水圍了。

傳媒總是善忘的。創作或許可以想遠點吧。我們跟同學解釋:社區文學未必像報上說的從2007年一月開始。四O年代,就有詩人寫青山的新墟了;五O年代的粵語片就有南生圍的影像;七八O年代,李國威在青山的路上寫了不少詩文。當然,開始的時候,在很早的時候,也很少人寫香港。在許多過客心中,香港也像是個天水圍,不值一顧,文化中心總像是在他方。


(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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