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3日 星期三

富春江的輪渡

富春江的輪渡



 



 



 



 



記憶是不可靠的東西。我記得遊罷富春江 , 在旅館寫下一點甚麼 , 寄給朋友。但現在回想起來 , 寫過甚麼竟完全記不起來了。問起朋友 , 朋友也記不起了 , 還說:「記得你說又趕又累 , 我就不明白你為甚麼還要遊江。」又趕又累 ? 奇怪 , 我印象中不是這樣 , 另一個人另一個角度看來卻是這樣。我當時感到十分奇妙 , 把感覺寫下來,想告訴另一個人。但那是甚麼呢 ? 寫的人和讀的人都記不清楚了。



 



那是在杭州最後一天,還有幾處名勝可去 , 還有館子可上。到杭州怎能不上樓外樓 ? 但我真想看看富春。要到富春江來回就很趕 , 其他名勝就不能去了。最後我們的杭州朋友任我決定 , 我猶豫了一下 , 說: 「還是到富春江去吧。」我高興看到,我們的上海朋友微微點頭,彷彿贊成同我的選擇。



 



個多小時的車程 , 就到了富陽。那是郁達夫的故鄉。我們走上鶴山 , 在半山的綠蔭裡找到了郁家故居。好像並不是真的故居 , 是後來重建的陳列館 , 但樓下的木柱,樓上的木欄 , 都剝落斑駁 , 顯得頗有一段歷史了。我們走進裡面看到紀念的字畫 ,「浩氣長存 」、山高水長」・・・・・・ 也看到書籍、家具。文字的介紹 , 可以 令我們了解作家的一生麼 ? 也許。但總有那些文字無法概括的、公眾記憶以外的一個郁達夫。我們在附近徜徉 , 作家彷彿也在我們身旁走過 , 與我們一同在六角亭裡坐下來 ,抬起「劫後湖山誰作主 , 俊豪子弟滿江東。」亭前有一匾額 , 好像是茅盾先生于書的 :
「雙松挺秀」,紀念郁華、郁達夫兄弟。郁達夫既是烈士 , 也是詩
人;既嚴肅 , 也頹廢 ; 既慷慨激昂
, 也溫和細緻。我們靠
文字喚起一個詩人。他自己寫過的文字 , 別人紀念他的文字。用一對對聯、一幅字畫、一行詩、一句話。有些文字令我們記起一個人 , 有些文字令我們忘記。我們在滿山綠蔭裡走過 , 走下石級 , 坐在亭子裡休息。想像好遊的詩人正和我們在一起 , 正如他在遊記中寫的那樣 , 默坐、談天、吃魚、喝酒、喝茶。「同領山亭一缽茶 」。上聯是甚麼?忘記了。你忘記了的事物就掉入無底深淵, 永遠無法喚回來。詩人用文字抵抗遺忘。不管他生前受到多少誤



解,許多年以後還有人讀他的文字 , 用他的眼光看他的故居、少年時讀書的地方、大香樟樹下的平台 , 想像他的眼光怎樣眺望下面流過的美麗的富春江 , 當他站在這山上 ,這富春江轉折處一頭鸛鳥那樣的山上。我們乘車往桐廬 , 兩三個小時來到桐君山 , 來到這依山傍水的城市 , 沿著熱鬧的長街
, 走到盡頭看見渡口 ,下午有
一班輪渡沿富春江回到杭州。我們還貪心 , 想看嚴子陵釣魚台 便又再乘車 , 一小時左右到了一個地方 ( 是七里瀧嗎? 是七里瀧吧 ) 。但往釣魚台的渡船剛走了
, 下一班要
等一兩個小時。如果去釣魚台 , 就趕不上乘輪渡沿富春江回杭州 , 如果要乘輪渡 , 就不能去釣魚台了。多可惜呀,在旅途上我們總是面對這這那那的選擇 , 受制於時空的對束不能隨意漫遊。



 



總是這樣的。你置身在這一個渡口 , 就不能同時暢遊另一片風景。如果是郁達夫他會選擇甚麼 ? 我是說沒有遊過富春江的郁達夫 , 如果有這樣的一種可能的話。至於我 , 不願放過遊江的長程 , 選擇了輪渡。



 



於是又乘車回去桐廬。渡口已經擠滿人。 乘自行車 , 挑著蘿筐的 , 擔著蔬菜和工具的 , 一下子全擠到船上了。好不容易才找到幾個座位,又亂又擠又熱又吵 , 但一旦開船 , 置身富春江上 , 你就覺得都不要緊。風景補償了一切 ,這選擇沒錯。



 



望出去 , 窗框限制了你 , 又引誘著你。



 



那便索性跑到船艙外面去 , 坐在船舷邊 , 直接面對江水和兩岸的風景。粉藍的天空和江水是同一個顏色。遠處的山影也是藍藍的,只是在中間有一列綠樹 , 綠蔭的近 , 扯得很稀薄的雲 ,不然就一切都是那淡淡的藍了。船上亂糟糟。雞咯咯地叫。這輛自行車翻了 , 壓到那個蘿筐上。這個坐在地上的人擋了別一個人的路。飲品的紙包扔在地上。鋪在地上的膠布被風吹起一角發出「花花」的聲音。但水被那麼溫柔 , 輕輕翻動著幅幅光影 , 把人心頭的煩亂都熨平了。



 



你回望遠去的風景 , 你看看前頭要來的。你不用兩邊奔波,自然看到山和島的兩面。當你不怕有甚麼遺漏和失落,你就泰然了。船在動 , 給你帶來許多觀看的角度 , 給你帶來許多觀看的角度,讓你與山水有許多親密的接觸。奇怪,我們明明是處於時空的限制之中 , 但又好像有了一種超脫時空的自由。我們明明要趕車趕船 疲累不堪來取這一段風景 , 現在卻又好像無限悠聞 , 暫時忘卻了疲累,重新變成自己的主人 , 從萬千變化的時間之流裹,靜心下來,打開一幅畫卷。



 



坐著渡輪看富春江 , 確像打開一幅長卷。一節一節的畫面,優悠地展現在你面前 , 讓你細賞漫遊。當然 , 這不完全是像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 ,
七百多年前那位富陽畫家畫出的
畫卷,沒有焚掉 , 沒有陪葬 , 卻也許有了時間的斑點 ,歷史的皺痕,這已經是一幅現代的富春山居圖了。



 



你的眼睛在漫遊。這一段景色平遠靈秀。一抹綠色成了中分的地平線 , 一列綠樹、背後藍色的山巒、天空的白雲,在下面應出了回聲:一列綠樹 , 背後藍色的山巒、天空的白雲 。你一時分不清哪是真實 , 哪是藝術的倒影 , 抑或兩者根本是天生對稱的圖形。



 



船泊近一個渡口。一枝枝波浪形彎曲的枯樹 , 來往的人,三兩房舍。綠色草坡。姑娘紅色的衣服。



 



, 這一個小丘禿了。大概是採石的關係 , 連綿的綠色中 , 忽然一幅土黃的疤痕。



 



手卷舒開 , 露出另一脈青山。



 



好像甚麼也沒有發生過 , 又是渾然的自然美景。未經人工開鑿的。



 



又一個渡口 , 有人運貨上船。



 



你的眼睛在漫遊。溫柔的藍色包裡你。景色不呆板,總有種種變化。換一個姿勢。柔波熨貼你 , 引領你緩緩向前 , 向前 , 前面還有新的風景。



 



又一個渡口。有人下去 , 有人上來。船緩緩飄前去。



 



手卷舒開 , 又一座禿山。



 



又一個渡口。



 



船又開動了。 離山遠了 , 望出去 , 只見一根綠錢,上面點點毛頭 , 是樹麼 ? 我想說甚麼 , 又忘了想說甚麼想起一點甚麼 , 又忘了那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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