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9日 星期六

在上海看《中國夢》

       旅館樓下有一所「夢 」 咖啡館 , 每到晚上 , 粉紅色的霓虹光管的「夢 」 字亮起來 , 份外耀眼。這幾天上海特別 , 晚上不少人坐在路邊乘涼。一個女子正站在咖啡館門外張望 , 透過玻璃看裡面豪華的裝璜、喝東西的男女和音樂台上的歌手 。 旁邊櫥窗前有人站在那兒看皮鞋和衣裙 ,再過去 , 有人站在那見看玻璃後面的攝影機和錄像機 , 說明牌子彷彿說那是抽獎的獎品。「夢」的霓虹燈過去是一截曖昧的黑暗。再走過一個路口 , 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正在上演《中國夢》 , 一齣「八場寫意戲劇」 , 海報上燈光的圓圈裡 , 但見一男一女的影子 , 正高高舉起雙手・・・・・・


 


        進去時 , 戲已經開始了 , 是序幕 , 一男一女在空空的舞台上 , 正在跟觀眾說話 , 給他們介紹 , 說戲就是由他們兩人來演 , 男主角一人飾演五個角色 , 如果大家喜歡 , 請多多鼓掌。第一幕,兩個人在美國的「划船俱樂部」裡,一身運動裝 , 女子穿著短裙 , 男子戴著假髮 , 表示他是美國人吧。沒多久,我們就把情節弄明白了 , 這位上海姑娘明明 , 原來愛芭蕾 , 又學戲曲 , 中美復交後 , 在美國的外公接她去深造。她去到卻發覺一切不那麼如意──「美國也不是天堂 」 。 她不唸書 , 公公買下一間餐館, 讓她經營。她遇到一個愛她又熱愛中國文代的美國人:有一個中國名字的郝志強 ; 但她卻念念不忘插隊時認識在山區放竹筱的另一個志強。中國顯然在腦袋的深處。開場不久, 明明鬱鬱不歡 , 大家就相約玩一個遊戲 , 兩個人說話都不許提到「中國 」, 誰提了就要受罰。


 


       《中國夢》針對的當然是「美國夢」但複雜的是 , 《中國夢》裡也未嘗沒有它的美國夢呢。劇中八場 , 有六場發生在美國 , 而所有發生在美國的場面 , 人物都帶著誇張的動作。美國青年彷彿都是幼稚的。第一次約會帶女孩子去看泰山一邊咆哮一邊說粗話 ; 美國人不懂中國菜的微妙之 ; 美國人家襄堆滿誰也不會用的複雜的電動機器・・・・・・但在這表面化的貶低美國的態度底下 , 卻其實有一種表面化地美化美國的取向。演員穿上美國式的運動裝打扮 , 動作都像跳迪斯科 , 它告訴我們一些美國生活的小節。例如買一張電影票可以由早上看到晚上。它特別用了許多特技或音響燈光去描寫美式生活片段──開汽車、划艇、甚至還有在舞台上滑水的場面 , 這一定也同時滿足了目前觀眾對美式生活的好奇。甚至中國姑娘喜歡上的美國人 , 也是集體潛意識中希望應該如此的形象──個文明有禮、溫文爾雅的獨身漢 , 職業是律師 , 熱愛中國文化 , 信仰莊子的《逍遙遊》 , 會文縐縐地說蝴蝶夢 , 隨口背誦「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 , 不知其幾千裡也  ・・・・・・ 我們在《中國夢》裡看到的是一個中國人夢見美國人做著中國夢。觀眾沒有從夢中醒來 , 祇是被人帶著從一個夢走入更多有聲有色的夢。


 


       這話劇對美國有一種簡化的低貶 又有一種簡化的羨慕 它處理發生在中國的兩場比發生在美國的六場好。這大概因為編劇是從中國到美國去了兩年孫惠柱、費春放兩人的關係吧。發生在中國的兩場 內容也不算很獨特 我們就彷彿匆匆回顧了傷痕文學、尋根文學、以至近期王蒙寫《新大陸人》中的一些熟悉場面 但大概因為編劇和導演對中國生活較了解 所以第二場山區中放竹筏的場面和志強犧牲的場面 還有不少細膩的地方。第七場也是山區 寫明明田中國尋找失落的夢 卻遇見逝去的志強穿著不稱身的西裝出現 正準備參加大壩合攏水庫落成典禮 ,高電壓就要發能 大輪船就要通航了 明明與志強的矛盾好像較能觸及目前的處境──明明從海外回去 惋惜詩情畫意的山區要消逝了 ; 志強身處本土 關心的當然是本地的生計、現代化的問題。明明說出她對祖國的關心 志強說那你「怎不留下來參加現代化的建設呢 ? 明明想了想 決定還是回美國 為祖國「吸取外匯 、積聚財富 ,幫助此地開發。


 


        所以看到大結局我不禁很驚訝。明明在划船俱樂部 ,接受了美國人志強的求婚 熱吻之餘突然停下來 以她中國女性的賢淑犧牲和美國女性的實幹進取 問志強划船俱樂部一年的年費是多少。她決定繼續發展她的餐館 維持兩人生計。「你呢 ? 辭去律師工作 全心全意去研究、宣揚中國哲學 怎麼樣 ? 我會應付經濟問題 讓你在靈魂逍遙自在。」就這樣 她「用美國的方法 做中國的夢。 」不僅輕易地「解決了中國夢 」, 同時也解決了想做美國人的夢。


 


       這劇的導演包括左臨、陳體江、胡雪樺三位。佐臨是經驗豐富的老導演 這劇中某些吸收京劇或舞蹈動作、或整體寫意而非寫實的方向 也追隨了佐臨過去的舞台美學探索 ; 不過這劇的實際細節操作 恐怕並不是由他負責。嘗試把舞台事件和細節簡化成為寫意的動作或舞蹈 可以避開對外國生活不熟悉而難以寫實的尷尬。但寫意也需要寫意的貫徹 放竹筏時吸收京劇「秋江 式的動作當然順理成章 在美國划船俱樂部划船的動作就像擬真的健美操 不是寫意了。坐在鞦韆架上演戲好像懷爾德《快樂旅程》那樣簡約地以手勢代替開汽車 一方面又抵愛不住科技的引誘在背後加上繁華的路燈。一方面想作夢 一方面又其實是非常現實理智地討論 ( 第六場中美文化的交叉討論 「就像聽杜維明演講 ! 我身旁的上海朋友說 ) 一方面布萊希特 一方面又像教訓的道德劇。一方面仰慕中國美學的寫意、留白 一方面卻難以抵抗美式百老匯特技如激光、燈色、乾冰、煙霧的引誘 看來用美國方法來做中國夢 實在還不是一個好的解決方法, 只是顯露了這時代的一個問題。


 


                                                         一九八七年三年八月 《信報》「觀景窗 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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