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30日 星期日

沈從文在香港

        美國聖約翰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的金介甫是一位研究沈從文的學者 , 去年出版了〈沈從文的浪遊〉一書。他曾經收集不少材料 , 又訪問沈從文 ; 但在理論部份 , 如說到甚麼是「鄉土」 , 甚麼是「 現代 」還有待深入的討論。至於另一些未必從資料見到的問題 , 更只能出諸猜測 , 比如下面這一段:


             ・・・・・・此外 , 遠如香港 , 由於人們從鄰近的廣西 , 熟悉一些少數氏族的氏問歌謠 , 所以對他〈邊城〉這類作品特別感到興趣。


 


         沈從文這麼一位令人敬仰的作家 , 寫過這麼多不同類的著作 , 只要看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人怎樣接受他的作 , 也可以反襯出整體豐富廣博的面貌 , 但也得有真確的認識和其體的分析。


 


          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 , 沈從文的種種著作 , 並未能在國內和台灣出版流通 , 反而是在另一種社會文化背景的香港 , 因為這種或那種原因保存下來。六十年代我們做中學生的時候 , 就先後在旺角的舊書店 , 買到大部份舊開明版或少量翻印的沈從文著作 , 差不多有二十餘種。大家從沈著中引發種種對人生和現實的思考。這麼多年來 , 友人筆下提到沈從文的不計其數。七十年代的〈中國學生周報〉〈象牙塔外〉、〈大拇指〉甚至〈清秀〉等刊物上也登過不少評論、訪問及專輯 , 大家對沈從文的尊敬 , 當然不是出於歌謠的熟悉 , 而是文學的熱情 , 對某種人生素質的敬仰。


 


        近年國內有些文化工作者 , 有時會有一種奇怪的態 , 在討論國內文學的時候 , 會說外面 ( 海外 , 包括香港 ) 的人不懂國情 ; 但在需要的時候 , 又會引用外面 ( 海外 , 不包括香港 ) 的研究成果、某人某語來為自己撐腰。回頭看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評價 , 也經過不少反複。由政治原因或由其他原因 , 曾經高捧了不少人 , 也曾經低貶了不少人。誰是始終熱愛文學、支持文學的人呢 ? 這是一個勢利與喧嘩的時代 , 也因此我們更珍惜沈從文的榜樣 : 在勢利與叫囂中沉默做自己的工作。 沈從文去世了 , 抬頭看見陰晦的天 , 並沒有特別想到要寫一篇悼文 , 因為我們仍將如他在生時一樣繼續閱讀他的作品 , 寫出他帶給我們的啟發 。


 


         沈從文逝世以後 , 引出不少悼念的文宇 , 或者緬懷他為人的風篇 , 或者細說文字的風采 , 可見超乎狹隘派別與權勢以外 , 確實是有一種令人尊敬的素質 , 普遍引起人發自內心的共鳴。但在評論的文字中 , 偶或也有一兩句偏激話 ,似乎由於某些立場 , 反要把沈從文解得狹隘了。一種說法是借指沈從文是鄉土派 , 乘機打擊一下現代派 ; 一種說法是借沈從文自學成功 , 乘機打擊一下學院派。 這兩種觀點 , 反映了評說者的胸襟 , 而不是沈從文的胸襟。


 


         真正讀過沈從文的作品 , 大概都不會以為他只是寫實地摹寫鄉土人事。如果狹義地把鄉土當作寫作流派 , 恐怕沈從文戴不上這頂帽子 , 如果廣義地把鄉土視作關切、透視與摯愛的對象 , 則又未必與現代精神相違。所謂鄉土與現代之 , 不過是台灣文壇一場爭論 , 其中不少立論偏頗、態度暴戾的地方 , 豈可隨便借來暢論之前之後的中國現代文學 ?


 


          沈從文自學成功 , 令人佩服 , 但他成名後有一部份時間倒是在學院教書 , 發生在私人生活上的一些有趣的插曲發生在那裡 , 小說曾以此為題材 , 教各體文習作等科也至少教出了汪曾祺這樣的學生 , 實踐了學院教育較好的一面。沈從文初到北京便到學院去聽講 , 日後回想起來 , 還讚賞大學教育不設圍牆 , 開放讓外面的人也可以受益 , 大概嘗試過知識的饑餓 , 所以日後教書時才會盡量為學生提供食糧。他的學生說他每次改完創作後帶一大摞書去分借給各人參考 , 而抗戰後離開西南聯大時 , 大家行囊裡都有一兩本從他那兒借去的書。沈從文從一無所有中逐步充實自己 , 然後又不吝分予他人。他當然感受過亦嘗揶揄過學院的排斥與作假 , 但置身其中亦盡力而為希望對人有好處。


 


         沈從文難得的是他從不因私自立場而抽空排斥甚麼派別 , 話不會因勢利或尖酸而說 , 他的實踐和包容應令那些強作解人者慚愧。沈從文相信知識和研究 , 他相信思想和說理 , 也寫了不少評論文字 , 現在看來仍然是公允平正而有理想的。


 


          讀沈從文的小說 , 覺得最難得的是他總能超乎定見 ,用自己的方法去挖掘人生的裹層。我們常說他描寫細膩 但我想那細膩也不是文采或技巧的問題 , 那是一種態度。比如面對一片雲 , 每一片不同的雲 , 以他的童心和熱情 ,都能凝神注目 , 有心去了解它不同的特質 , 所以寫出來才是活的雲 , 不是成見裡的雲。


 


        但沈從文又無法避免地活在一個充滿成見的世界裡 那些成見不斷製造種種悲劇 , 影響即使最平凡的人的生活。沈從文的作品 , 低姿態地刻劃描寫 , 未嘗沒有深一層的意義 , 希望長遠來說能多少改變世上的成見。


 


         比如關於他的故鄉 , 在不少散文小說裡寫到它的淳樸風土人情。專書去寫的 , 有由一束信札改寫成的〈湘行散記〉 ; 以及專為了令外面人明白而寫的〈湘西〉 , 都多少因為社會上既存著中央對湖南、漢族對苗族的成見。他希望人家明白他的家鄉並不只是土匪和野蠻的地方 , 如果那地方的樸素風俗受到破壞又是由於甚麼原因。他痛惜湘西的精英被調到浙江當炮灰 , 對政治的手段感到悲憤 , 想藉〈長河〉寫出這段歷史 , 卻在四十年代不能通過檢查 , 下卷始終沒有寫出來。成見確不是可以輕易改變過來的。


 


          對於另一種較少為當時作者注意到的成見 , 即男性對女性的成見 , 沈從文也是較早抱持不同的態度的作家。他未必能完全超越時代的限制 , 但他的特色總在如上面所說凝神面對一片雲的態度 , 即心中每個人是個獨立的人 , 不願意用成見、社會名詞或政治口號去把對方解釋掉。所以沈從文筆下的女性往往栩栩如生 , 各有不同的敏感、優美、含蓄、憂傷、開朗。著筆於感情的細膩處 , 沈從文又往往比別的同代作家留心多點。除了翠翠、蕭蕭、三三這些已經有名的典型外 , 也有其他嘗試 , 如寫夫婦之間的微妙調整 ( 〈主婦〉 ), 借三個女性襯托男一個有理想而犧牲的女 ( 〈三個女性〉 ), 即使寫人性中的軟弱無奈 , 男女關係的糾纏不清 , 也不帶成見去寫 ( 〈新摘星錄〉 ) 。在香港的讀者觀 , 從看一九五三年嚴俊導演改編〈邊城〉由林黛主演拍成的〈翠翠〉 , 到舊書店中買到他大部份小說、散文著作舊版 , 或香港文利出版社甚至後來荃灣習之出版社重印他的不同著作 , 到文革後看到〈海光文藝〉上刊出的〈一個傳奇的本事〉 , 商務印書館一九人一年印出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 始終對這作者有一份好感與尊重 , 倒不是為了鄉土的或獵奇的原因。


1 則留言:

  1. 「童心是人最初一念之本心,不加修飾,表裡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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