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蘇洲的古小巷裡 , 很自然想起陸文夫的小說。街頭巷尾的人物 , 令人記起《小巷人物誌》裹種種面貌、種種命運。在民俗博物館看到一副餛飩擔子 , 想到小說裹精細的描寫 : 那碗櫥、水缸、柴房、利用餘熟的湯罐、放置油鹽佐料的地方 , 簡直是一座微型的活動廚房 ; 可是在亂揮的大刀和鐵棍下 , 只見竹片飛揚。蘇州是個處處見到歷史的地方 , 在虎丘 , 這塊石是吳王試劍的所在 , 這個墓是真娘葬身之地 , 這塊石是聽生公說法的講堂 , 這個池是吳王淬碎劍之處。流傳下來的軟事、古人留下的宇跡 , 處處提醒你過去的豐美 , 昔日的繁華。那也見於戲曲博物館保留下來的樂器和戲服、民俗博物館精巧的刺繡、仿製的精美點心。你一個一個園林遊去 , 西園、留園、網師圈 , 在那些自雲一般的石頭間轉來轉去。總有那麼多細節。你走出來 , 在街頭巷尾走來走去 , 看著那麼多人 , 生活在這充滿歷史的地方。總有那麼多細節 , 你一個外來人不知怎樣選擇 , 怎樣敘說 , 不知道怎樣重整出一個過去和現在的關係。你在書場坐下來 , 喝一口茶 , 聽說書人說一段書。一個當代的小說家也是這樣的說書人 , 他清一清喉嚨 , 說出深巷裡一個慘澹經營的小販、一個平庸的老世故、一個在臨街的窗前眺望的人 , 他不忘俏皮的聲口 , 你知他說的不是嚴肅的大話 。 他燒身尾敘來 , 交代得那麼有學問 , 把奇巧的事說得那麼合情合理 , 小的地方也不忘去說它一說 , 比方 , 這麼一副餛飩擔子 , 竹片飛揚・・・・・・他說的是小吃 , 忽然你發覺 , 他其實是在以他的方式 , 選擇細節 , 敘說歷史了。
我們在傍晚時分去到陸文夫家裡。他看來跟八五年底來港時沒有兩樣 , 還是那麼溫文、樸直 , 但現在是在家裡 , 正在跟外孫說話 , 看來舒閒自然 。 我們可不曉得他已有外孫了。陸家後門對著水道 , 有個小小的碼頭 , 都說將來朋友來可以在這裡划船。陸文夫指著這一帶地方 , 說本來都是當年的丞相賈似道後園的一部分 。 風景是美麗的 ,對著一脈青山 , 山上剛建了電視的收發站 , 陸文夫說 : 現在可是採菊東籬下 , 舉頭看見電視的高塔了 。 過去與將來 , 就這樣連在一起。
陸文夫對這地方一定熟悉不過了。他本來就生在江蘇省長江北岸一個小村莊 , 一九四四年來蘇州念高中 , 畢業之後打算去打游擊 , 沒多久隨軍渡江又回到蘇州 , 做了新聞記者八年。五 0 年代開始試寫小說 , 其中〈小巷深處〉寫妓女新生 , 引起一陣轟動。五七年參加江蘇省文聯 , 到南京當事業作家。後與高曉聲、艾煊、方之、葉至誠、梅汝愷、陳樁年等人一起討論 , 覺得文學不應只唱贊歌 , 創作方法應該多樣 , 要寫人而不應寫政策和運動。他們準備創辦一個同人刊物《探求者》 , 把這些意見寫在發刊詞裡。反右運動一來 , 他們就被打成反黨集團 , 陸文夫也回到蘇州在機床廠當學徒。這《探求者》事件一直留下影響 , 六十年代重登文壇又被算舊帳 , 文革時更被全家下放到農村去插隊落戶 , 直至四人幫下台 , 才又重新開始寫作 , 從江蘇北部的黃海之濱 , 再回到蘇州來了。那時陸文夫已經五十歲 , 所以他說 : 嚴格來說我從五十歲起才算真正地寫小說 ! 他傳誦一時的小說 , 如〈美食家〉等 , 都是五十歲以後的作品。
晚上在得月樓吃飯 , 果然嚐到蘇州菜的特色:精細、新鮮、清淡中又有變化。雪裡蕻燒桂魚湯 , 鮮美無比。光是炒蝦仁 , 也不同凡響。青蠶豆、頭刀韭菜、鮮筍 。・・・・・・這兒一位廚師 , 好像是韓師傅吧 , 是陸文夫好友。文革時大家都倒楣了 , 他每晚把吃剩的菜帶回來 , 兩個人一起喝酒。現在他出來打個招呼。吃一口菜 , 總令人心裡想 : 也真有嚐遍了生命種種滋味的小說家 , 才會寫出〈美食家〉這樣的作品來吧。
陸文夫不是美食家 , 他說自己不是。〈美食家〉不是宣揚美食的。小說裡面兩個主角:一個是好吃成精的朱自治 , 一個是看他就覺討厭的敘述者「我 」 , 兩個人卻陰差陽錯地碰在一起 , 共同度過一段長長的現代歷史 : 由四九前到四九後、鳴放、大躍進、困難年、又從文革前到文革後。
解放前的朱自治 , 一覺醒來便趕去朱鴻興吃頭湯麵 ,去閶門石路蹲茶樓 , 等齊了他的吃友 , 回味昨天的美食 ,討論今日的方向 , 然後就結伴嚐新去了。晚飯吃得更刁嘴 , 差一個跑街的四下去店攤收羅小吃 : 到陸稿薦去買醬肉、到馬詠齋去買野昧、到采芝齋去買蝦子鯗魚、到玄妙觀去買臭豆腐乾・・・・・敘述者因為母親住的是姓朱的房子 ,給他料理家務 , 所以就被迫給他當了跑街 , 這個高中生覺得最是羞恥 , 令他連帶覺得吃也是最討厭的了 。
陸文夫行文對美食家並不恭維 , 所以也有人覺得敘事者的即是陸文夫的觀點 , 尤其作者把自己經驗借了不少給敘事者 : 比如在蘇州念高中 ; 想當游擊隊 , 准海戰役己打完了 , 乃隨隊伍回到蘇州 ; 又比如文革結束 , 大家都是五十歲了。
但在小說裹陸文夫卻也同時嘗試把自己與敘事者分闊 , 令他變成虛構的小說人物 , 是這點令這篇小說有幾分現代的反省。比如解放初期 , 敘事者向給朱自治拉黃包車的阿二游說 , 叫他不要再做了。他說蘇聯的工人都好 , 人家都喝伏特加。其實他卻根本不知伏特加是甚麼。「說實在 , 我所以能講蘇聯如何如何 , 也都是從畫報裡看來的 ,畫報總是美麗的 !」
敘事者並沒有自覺理想與現實的距離。他被派到名菜館當經理 , 就提出改造的意見 ( 簡直是一篇反吃喝宣言 !)要拆掉小房間 , 改賣大眾湯菜 , 把朱自治氣壞了 , 覺得是把蘇州菜糟蹋了。朱轉向地下發展 , 找到個過去是政客姨太太 , 很會燒菜的女人 , 兩人甚至因飲食需要而結婚 ! 然後便大躍進 , 大家都挨餓。連敘事者也第一次說餓 ! 文化大革命中 , 敘事者被打成走資派、朱自治成了吸血鬼 , 兩、掛著牌子 , 同站在居民委員會門口請罪 , 殊途同歸了。文革過去了 , 敘事者回到原來崗位 , 再應現在需要改革飯館 , 朱自治又再被人提出來 , 請來講飲食業的掌故。他又再活躍了 , 成立烹飪學學會 , 設宴招待各界人士, 叫敘事者也去吃一頓 , 敘事者說「我不大歡喜吃 。 」
結果他還是去了 , 見識見識 。 這故事有趣的地方 , 是敘事者的猶豫。他本來是最討厭吃的 , 但在後來大躍進時也感到餓 , 好友來也想到招待他吃飯。故事愈前面 , 敘事者說到自己的理想和熱情時 , 話說得愈抽象 ; 愈到後面愈具體 。 前面當年別人到那婦人家吃飯 , 敘事者一直不知他們究竟吃了甚麼東西 , 後面這次卻去見識一下 , 還描寫了所吃的食物、吃時的排場。敘事者見到了朱自治等人今日的實利 , 但當他中途離席 , 回到阿二家 , 見到自己外孫不吃硬糖吃巧克力 , 憤怒起來 , 擔心這長大了又是一個美食家 , 於是伸手搶過巧克力 , 把硬糖塞進小嘴裡 , 弄得孩子哇一聲哭起來──「滿座愕然 , 以為我這個老傢伙的神經出了問題。 」 所以小說既諷刺了美食家 , 亦同時多少諷刺了這位走到極端的討厭吃的理想主義者。陸文夫小說的魅力 , 正來自他對現實的敏感 ( 比如描寫被鬥時低頭看見母親纏過的腳、又比如飲食的細節 ), 又用實事求是的態度 , 以胃口檢驗真理。他小說的敘事者不是掌握真理的英雄 ,「我」對於歷史分攤到頭上的一份責任也難辭其咎。衝破慣性的思考需要智勇。陸文夫的小說有蘇州菜的特色:精細、清淡 , 但隨著季節仍有時新 。
陸文夫談他的小說也用食物的比喻 。 比如他有朋友說他的是糖醋現實主義 , 有微甜也有酸楚 。 他認為搞創作的人最怕「偏食症 」, 最好甚麼都知道一點。但也不必好高驚遠 , 不要放著餛飩不吃企圖再找碗紅燒肉。小說者小說也 , 從小處落筆 , 如果連生活的細微末節都看不清楚 , 小說便會變成大說 : 哲學論文或政治宣言了。要寫張師傅喝酒 , 不妨先弄清楚他喝的是黃酒還是白酒 , 吃的是豆腐乾還是苗香豆 , 然後再發議論。
在香港的時候 , 他跟我說他的小說其實受說書影響。後來又在別處說如何聽王少堂先生說武松打虎 , 把事情交代得妥貼 , 把奇巧說得合情合理。他又說 : 為甚麼說書人強調餓虎呢 ? 因為既有搏門之艱 , 又有打死之可能。這種對細節的注意 , 也是他小說的特色。
陸文夫吃菜不多 , 酒慢慢喝 , 卻可以一直談到夜深 。多年前已是探求者 , 時弊是看見的 , 改革也贊成 , 但卻不會放著餡兒不啃 , 看食譜空想美味佳餚。聽他說話 , 像看他的小說和論文 , 實實在在 , 說得出來 , 有他感受出來的自己意見。油泡蛋、炒韭菜 , 文火爛 , 大火炒 , 結果也別具一格 。
幾天後回到上海 , 打開行囊 , 蘇州帶回來的一瓶酒不知怎的染香了隨身帶的衣服 , 乃在几頭寫下了〈江蘇雙溝酒〉一詩 , 後面是這樣的 :
望轉、什的聲音不要啞默
喝茶的人長聽段段婉轉的流水
小說家門外總有鮮活的小河
五湖四海的友人可以泛舟到來
採菊東籬之餘抬頭看見了
電視的高塔也真是沒辦法的事了
曾經在倒楣的日子對飲
殘羹也是安慰願杯中永遠香醇
舊相識廚師又再燒出美味
沒有人再懷疑扁豆和青菜
對蝦仁不再排斥對火腿寬容對螃蟹
公平對待大家不要再過反覆的日子
不僅是佳釀令初見面的人談到夜深
是對好東西的欣賞和期望
微醺的手打開更多的門
眼睛在明昧之間望向更寬廣的天地
雙手創造出的東西繽紛多姿
不要單調的顏彩要聲音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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