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裡的黑衣男子拿著畫筆和調色板 ， 背後是掛著各國國旗的大帆船、紙片一樣的白雲， 雲間還有一個隨風升空旅行的氫氣球 ， 這是上世紀末盧梭有感於巴黎世界博覽會而作的畫。同樣繪畫現代題材的是秀拉《韓法拉海港》的大輪船、列哲《風景中的戀人》的機械圖案男女。但現代並不僅限於描寫現代生活的事物， 也指觀看和表達方法的轉變。秀拉的點彩畫令我們敏感於光影如何構成現實 ，列哲把人物與背景混成一片 ， 質疑了人在世界的中心位置。一方面是雷諾亞的《情侶》那種對人際關係的感性而親密的抒情， 一方面是塞尚風格化的物像、梵谷青色的麥田、畢加索和勃拉克的立體派拼貼 ， 令人感到這一代在重新思考如何去看周圍的世界 ，如何以更切合現代世界的方法把它表達出來。這些畫作圍繞的一尊巨大雕像彷彿特別誇張地表現了這種轉變 : 羅丹的巴爾扎克 ， 這穿著睡袍的小說家像 ， 在初塑成時鬧出醜閒 ， 被認為不夠尊敬不夠高貴而被拒接受 ， 在一個世紀後屹立在博物館裡， 作為早期現代主義藝術一個尊嚴且高貴的象徵了。
更特別的地方或許是──我們是置身於是捷克首都布拉格的國家畫廊裡 。一位來自美國的遊客驚訝地說 : 怎麼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國家畫廊會有這麼豐富的現代藝術收藏 ? 真的，重要的現代畫家都有了，而且都是精品 ， 特別是十九、二十世紀的法國藝術。而畢加索的作品呢 ， 一連三個房間，大概有十九幅。
驚訝的人大概忘記了歷史。布拉格是一個有歷史的城市。先不說光榮的古老的歷史 ( 查理士四世 )， 即使說到「現代」的歷史， 在世紀初布拉格也是人文薈萃的地方。一九 。 二年羅丹在這裡舉辦過展覽 ， 對當時捷克雕塑界產生了一定衝擊。稍後現代藝術家如孟克等，也陸續在布拉格舉辦過大 三茍展覽。高高薜加三。 年代在布拉格住過 ， 他的八幅作品今天還藏在畫廊裡 ， 包括繪畫布拉格風光的《查理士橋與布拉格城堡》。在二、三 。 年代國家畫廊曾經有系統地收藏現代藝術 ， 今天還可以看到當日的成績。走到了後來 ， 才有了 比較狹隘的方針 ， 有長長一段與外間隔絕的時光･･････
但是今天 ， 走在這寬宏的建築物裡 ， 一個一個畫室的看下來 ， 還是叫人覺得琳瑯滿目。從擺放法國二十世紀繪畫的一個畫室望出去 ， 綠意盎然 ， 推門走出去， 可見草木婆娑的幽靜花園裡 ， 擺放了不少現代雕塑。羅丹的施洗者約翰 ， 正在草地上踽踽獨行。
所以 ， 你可以看到 ， 捷克近二十年來的現代文藝作品 ( 即使在本土被禁壓了 ， 以放逐的姿態出現在異國土壤上 ) 的發展 ， 捷克最近的再度開放 ， 其實都有一個發展的根源 ， 有它走過的路。
但在花園裡徘徊 ， 回到畫廊再細看 ， 欣賞之餘 ， 我還是覺得有點不滿足。我來到捷克， 不是要看跟西歐國家一樣的「現代」呀 ! 正是因為在世紀初共同文藝思潮的影響之後 ， 它走上了一條不同的路 ， 我想知道它獨特的路是怎樣的。我是想起中國的情況來了。
所以 ， 更上一層樓的時候 ， 我就特別留意 ， 看有沒有捷克本身的現代藝術作品。我高興看到一些不同常見的作品，不同文化脈路裡對現代主義的反省 ， 比方 Fritz Cremer 一九六 九年小型的布萊希特像 ( 比東德布萊希特廣場上那尊犬的坐像更自然更親切 )， 但這可能是東德藝術家的作品 ; 又比方 Rcnnat。 GIlttlls。 的一幅巨型畫作 Zpravy' 有具像的人物、新聞雜誌的拼貼、反戰的隱喻 ，不僅是形式的創新 ， 也有時代的相涉 ， 這也是另一種「現代 」 吧 ? ──不過這畫家可能是意大利人。比較最像是捷克作品的有 Erzsebet Schaar 六六年 一件向卡夫卡致意的雕塑小品──重重牽連糾結的門框 ， 表現創新裡也有文學的修養 ， 可見藝術家的慧心。但我也不能肯定她是捷克的藝術家。如果捷克的現代藝術也包括在這裡， 應該不會這麼少。 是不是另有專館呢 ?
又來到一個陌生藝術家的作品面前 ， 我去端詳那說明的文字。 二樓的作品都沒有法文標題， 只好猜了。
「你明白那畫題嗎 ?」 看畫廊的老太太在我身旁親切地問 。
我老老實實搖搖頭 。
「這是畫家母親的肖像 ， 那邊那幅是他兒子 。 」
「是捷克的藝術家嗎 ? 」
「不，是蘇聯的。」
我跟她說這畫廊的收藏很豐富。她微笑道 : 「你們國家的博物館也有很豐富的收藏呵 ! 」呵 ! 我在德國通過一些看畫廊的老太太都是兇巴巴的 ， 不然就坐在一角吃東西 ， 倒沒有遇過這麼有文化的人物 。聊起來 ， 我說我想看現代捷克藝術。她說這館裡也有很好的現代捷克藝術的收藏( 我相信她！但在哪兒呢 ?)， 但可惜那部份在「維修 」，「大概兩年後吧！便會正式開放了。 」
好吧，那便兩年後再來看吧。只是甚麼時候才可以在中國博物館裡看到一個完
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覽呢 !
原刊《信報》「越界的藝術 」 專欄 ，
一九九0年九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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