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德國去以前 , 重讀了幾本馮至的散文集。馮至在中國現代詩人裡 , 與德國淵源最深, 不僅翻譯、研究和教授德國文學 , 詩作受德國文學啟發 , 他還在一生的幾個階段到過德國 , 寫下記敘的散文 , 從中可以看到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 ,以及中國文藝界在不同階段看待歐洲的態度。《山水》記的是馮至三0 年代留學的戰前歐洲 , 《東歐雜記》是 五0 年代初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理想化描述, 最近出版的《立斜陽集》寫到晚年重訪德國的感受 , 追記了當年學習的往事 , 重新肯定五、六 0 年代否定了的人事。
馮至在一九三0年往德國留學 , 先後在柏林和海德貝格唸書。那時德國社會正是動盪不安的年代 , 正如他在〈懷愛西卡卜〉一文所寫, 極左的共產黨和極右的國社黨勢力日益膨脹 , 而他覺得帶著理想主義色彩的社會民主黨 ,則實力日益疲弱 。 他筆下的愛西卡卜村便是如此一個和平、幽靜 , 帶有理想色彩的小村。
村內的人物有點與世無爭 , 和緩而重人惰 , 在現實裡也許是失敗者 , 比方對文學藝術和風土人情知道非常多但博士論文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 P 君 , 臨走時與馮至所說的一番話 , 可說是饒有深意的 : 「我是這樣的一個人 , 覺得事事可以用感情講得通・・・・・・但所謂感情是看不出來的 ,威力反倒受人崇拜 。 我們在爐邊縱談一晚人類的愛 , 趕不上一個說謊的人在群眾中大聲一呼的萬分之一 。 」
馮至沒有詳寫柏林 ( 他覺得當時的柏林市中心是沉重陰暗的 ) ,反而寫了近郊的小住宅區。另一篇〈羅迦諾的鄉村〉則寫了瑞士一個自由和平的小村, 相對於湖另一邊狂熱的法西斯主義的意大利 , 也是一種對比。這時的馮至 , 熱衷於讀德國哲學和文學 , 喜歡里爾克的詩文 , 在自己的散文裡也喜歡觀察不顯眼的小人物小地方, 沉思而有所反省。寫於赴歐的西伯利亞車中的〈赤塔以西〉 , 對於將要來的混亂苦難時代心有憂戚 , 但對左右兩邊的鬥爭卻並不認同也不投入。
寫於約二十年後的《東歐雜記》卻完全不同了 , 書中的作者有一個明確的政治立場──認同社會主義理想 , 歌頌斯大林時代的莫斯科 。 〈莫斯科〉說 : 「莫斯科的發展是無窮無盡的。 」 的確如此 , 在戈爾巴喬夫的時代回頭看書中所寫 , 更未免有反諷之感了。〈在斯大林時代裡〉一文寫到蘇聯對匈牙利和捷克的幫助, 該文寫成數年和十數年後 , 匈牙利和捷克人民分別起來要求自由民主 , 抵抗蘇聯的軍隊。
〈一部電影與一齣歌劇〉裡說, 寫新人新事的文學作品正在開始 , 今日回顧 , 我們卻看到匈牙利和捷克的作家如何在過去幾十年裡失去了寫作和出版的自由。歷史跟這一切開了個玩笑。我們這樣說 ,是不是站在歷史的這一端 , 嘲笑老作家馮至的無知呢 ? 並不是的。歷史不斷在轉折變化 , 這種種反諷毋寧令人覺得悲哀。以為找到理想有時反會令人盲目, 過去擅長細緻觀察、反省沉思的馮至 , 在五0 年代竟然以概念代替觀察 , 以概括代替反省了 : 「我沒有到過其他的東歐民主國家 , 但是我知道它們人民快樂的生活與建設的熱情與匈牙利和捷克沒有兩樣。」同樣, 在〈加利亞山頂與瑪利亞浴場〉裡 , 本來要遊卡爾浴場 , 結果「因為時間晚了 , 我們不能在卡爾浴場停留 , 只有把汽車間慢一點 , 在它旁邊走過 。從外表看, 覺得它一切的規模比瑪利亞浴場還要宏大些。 」詩與遊記一旦空泛便無足觀了 , 《東歐雜記》正病在概念先行 , 詩人彷彿在社會主義的偉大建設旁邊走過 , 從外表看, 便覺得它比一切的規模都要「宏大些 」 了。
《東歐雜記》中有較好的篇章 , 比方〈波茨坦紀遊〉具體細緻 , 而〈黑暗的窟窿〉等篇 , 從另一個角度, 也寫出冷戰年代美國傳媒方面的問題 。 不過從冷戰模式來認識東西方兩個集團的說法 , 目前也愈來愈見不適當了。
馮至當時的政治觀念也影響了他的文藝觀點 : 要戰鬥詩不要愛情詩 , 要肯定、樂觀、光明的作品 , 認為這才是反映現實, 否定了現代的、沉思的詩。
最近出版的《立斜陽集》裡,喜見馮至的〈海德貝格記事〉再提到當年求學的日子 , 而且知道詩人在七九至八七年間又再三度訪德。在文革後比較開放的日子裡 , 對歐洲不復帶著教條的眼光 , 真應了馮至自己在五0年代所說 : 「一切的外表都沒有多大改變, 可是遊覽者的眼睛變了 , 眼睛一變,樓台殿閣的意義也隨著變了。 」 馮至再記海德貝格 , 重認了這大學古城、同窗舊友 , 寫到時代的變化 , 但沒有否定人情,即使對文學的風景也同樣有了比較平正的態度。
馮至接觸德國文學 , 從歌德的維特開始 , 吸收里爾克的詩文邁向收歛和圓熟 , 但是在五0年代政治先行的文藝觀下,卻率先否定了里爾克和現代派 , 又以這些影響為恥 , 現在晚年的詩人終於重認了成長的養分。希望詩人不再改變他的說法。甚麼時候中國詩人才可以坦然面向西方 , 不再概念化地歌頌, 也不必狹隘地排他 ?
原刊 《信報》「越界的藝術 」專欄 ,
一九九0 年六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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