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6日 星期三

在紐約觀劇:百老匯的景觀

       在紐約差不多每晚都去看表演 , 看了不少各種各樣的戲劇 , 好像把幾年漏看的東西都補回了 。戲劇是不能濃縮成一盒錄像攜帶著到處去的東西 , 每次看一個劇 , 都連著不同的場地、不同的觀眾和氣氛。同樣的翩娜,包殊節目 , 我分兩晚去看 , 也有不同的感覺。觀眾的反應也不同, 第一晚是強烈而極端的 , 有人離座 , 有人完場後站起來瘋狂鼓掌 ; 另一晚觀眾卻客氣而保持距離。翩娜﹒包殊大概也覺得了, 第一晚第三次謝幕時見她低調地混在人叢中出現台上 , 穿一襲素青西裝 , 淡然彎身答謝。另一晚根本沒有出來。

        來了以後多看外外百老匯的東西 , 不是跑到舊醫院的院子 , 就是舊教堂、學校或貨倉 , 另類的空間裡確有不少動人的東西。但後來又想 , 不看百老匯的東西到底也不公平。看看人家主流的東西, 更可以明白反主流的東西意義何在。我覺得戲劇工作的人也不必絕對地美化小劇場 , 如果沒有實質的突破 , 只在形式上擺出另類的態度 , 那就反而很容易定型於既有的實驗方式, 因而不能心胸廣闊地去接受異己 , 對不同的問題和美感作出反應了。

        我去 Majcstic劇院看《歌聲魅影》。走在百老匯大道上 , 霓虹燈閃閃生光, 這邊在上演《貓》 , 那邊在上演《西貢小姐》 , 好不熱鬧。這邊在演《孤星淚》 , 那邊在演《天使之成》,新的音樂劇 《尼克與娜拉》也在預演了。百老匯的觀眾, 也跟我看慣的外外百老匯小劇場觀眾很不同 , 氣氛也不同。似乎只有我在越過界線 , 跑來跑去 , 在這邊看看 ,在那邊也看看。

      《歌聲魅影》好看不好看呢 ? 我覺得好看 ( 搞實驗劇的朋友一定不以為然了 !) 是百老匯的好看 , 但也是一種「好看 」 呀 ! 坐在劇院裡等開場 , 看衣香鬢影的觀眾,是一種景觀, 看富麗堂皇的劇院,是一種景觀。看台上包紮著纍纍的佈景, 自然猜想那裡面打開出來供你觀賞的,是怎樣的一種景觀了。

        在景觀方面 , 它真沒有令你失望。從序幕開始的拍賣場面 , 一件一件舊物拍賣 , 到打開台中擱著的大吊燈 , 到扯起大吊燈 , 露出舞台頂的天使金黃的塑像, 還原成為巴黎歌劇院的舞台 , 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

        戲劇本來也是一種魔術。這劇中的主角是個有才華的藝員 , 但卻毀了容 , 所以戴起面具 , 躲在劇院的黑暗角落 , 撥弄機關和道具 , 要控制劇院、要向他暗戀的女演員示愛。 這樣一個題材 , 當然更配合搬弄舞台的魔術了 , 我們但見他飛天遁地、藏在塑像的上端、十字架的中間、坐在座椅從暗門消失、向敵人噴出火焰、聽見他的聲音無處不在。舞台的景觀也如魔術表演 : 一時在劇院裡面、一時在河中划船 , 划過閃閃的燭光。

        一時是化裝舞會 , 幽靈戴著骷髏頭的面具 , 戴著鮮紅帽子又穿著鮮紅大衣, 仿如死亡的化身 , 步下樓梯。還有燈光的明暗閃爍、玻璃和鏡子的虛虛實實。幽靈在化粒室的鏡後出現 , 召喚女主角步入鏡中與他一起。女主角在幽靈的迷宮裡 , 看見鏡中仿如自己的形象。突然, 對方從鏡中伸出雙手 , 把她嚇壞了・・・・・・當然 , 最主要的魔術還是戲劇的魔術 ,或者說 , 令我們自覺戲劇是一種魔術的魔術 : 戲中戲、歌劇裡的歌劇。非常異國情調的佈景 , 有大象和人身獸首的巨大雕像 , 遙遠異鄉的女郎載歌載舞。又或者是女扮男裝的喜劇 , 從顛倒和偽裝引出劇情的起伏。舞台上跳芭蕾舞的女郎,彷彿是狄迦或羅特力克畫筆下的人物。是的 , 在原著作者嘉斯頓﹒雷洛珊筆下 , 故事正是發生在那樣一個時代的巴黎。 肯肯舞風行了 , 生活在蒙馬特的印象派畫家逐漸得到承認, 阿佛烈﹒賈利的《烏不王》震驚了戲劇界 , 普魯斯特開始構思他的《往事追憶錄》 , 在舞壇上鄧肯和尼金斯基將要陸續登場 , 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

        在這戲劇世界裡作者選了巴黎歌劇院作為他的焦點。它也真是個主角 , 在這演出中搶盡鏡頭 , 由開始時的大吊燈、排練的舞台、墜下的帷幕 , 到尖頂上的空間、底下的暗溝、 舞台的機關、化粧室的鏡子、道具般的武器 , 還有演出時的廂座、劇院裡警察開槍 , 真是發揮了歌劇院的每一空間, 用畫來發展戲劇。

        看百老匯的歌劇常常不免妙想天開。這好像是一件巨大的成人玩具。我就想 , 如果由我來玩一定有不同的玩法。這時代背景在景觀上好像很明顯了, 但在內涵上卻又好像還有許多發揮的餘地。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 , 劇情發生在歌劇院 , 男女主角又是藝術界人士。我們不禁想 : 他們在這新舊交替的時代 , 對藝術抱一種怎樣的態度呢 ? 如果幽靈不滿於老派的歌劇演員 , 那他追尋的是怎樣的一種新藝術 ? 他對那女演員的暗戀 , 是基於怎樣的感情 ?

         我這樣說其實不是寫劇評 , 而是在劇院裡胡思亂想吧了。百老匯歌劇的景觀這麼豐富 , 情節這麼熱鬧 , 教人不免在它空白之處添加遐思。說它不完整也不盡然, 它也是自給自足的。在它的故事裡 , 這幽靈對女演員暗戀成狂 , 不惜用種種方法破壞劇場令她成名 , 又妒忌她 , 與其他男子相愛 , 甚至不計較暴露了自己在舞台上向她示愛, 幾乎命喪警察槍下 , 最後是擄走女子逃亡。他向女子剖白 , 女子無法愛他 , 撕開面具看到他毀容的臉孔 , 說 : 「其實扭曲的是你的內心啊 !」 她聽到他的故事 , 張開雙臂擁吻他 , 安慰他的悲苦 ,但卻不能愛他 , 還是離去了。這故事本身也是動人的。但我卻想 : 除了從這「正常 」 的角度去說這故事, 是不是也可以有其他角度呢 ? 除了由女主角 ( 百老匯觀眾當然願意她選擇俊男 ) 角度 , 若由幽靈的角度去說這故事又如何呢?

        幽靈對那女子的愛 , 當然是一種有人會認為是「不正常 」 的愛 , 是一種「佔有」 的愛情。不過換一個角度來說 , 他對她的感情 , 也有點像《窈窕淑女》那種柏馬利恩式的感情 , 即藝術家愛上了自己創造出來的藝術品那樣的愛。幽靈教女演員唱歌、為她爭取主角的位置、安排她唱他作的曲,其情形就有點像導演對自己心愛的女演員、老師對學生、父親對女兒 , 是那種對世界種種混濁風氣看不過眼企圖另外創 造一點甚麼 , 而在愛上這自己創造出來的藝術品這過程中,其實未嘗沒有一種自戀的成分 。

         但人當然不是藝術品 , 那女子亦不是一個客體。這樣的愛情當然有它的困境及悲劇性,要挖下去,也可以挖出很多牽涉到權力 / 性別 / 藝術之間的問題。但百老匯歌劇無意於此,它成功地呈現景觀,藝術家 , 心靈的扭曲就呈現在他臉上刻畫的花紋和他毀容的樣子這些視覺效果上面。劇中的女主角亦塑造得夠成熟 , 能吻他安慰他才離開 , 並不完全當他是鐘棲駝俠、怪人或金剛之類的異類了。俊男美女終成眷屬 , 百老匯的觀了民既滿足於堂皇的景觀, 心裡也放下一塊大石了。

        但也許正是在這樣的脈絡下看 , 外百老匯和外外百老匯一些實驗性的劇場 , 更有它存在的價值。它們可能沒有這麼大的成本, 製作這樣豪華的道具和佈景 , 但它們也不用兼顧這麼大眾文化的口味 , 可以輕便地去探討一些另類的問題 , 所謂「 正常 」 之外的問題。

         說到所謂「正常 」 與「不正常 」 的問題 , 我倒是想到最近看的一齣外百老匯的戲《另一個人是另外一個國家》, 它裡面的人物 , 都可說是這個一般人生活社會外圍的邊緣人物, 他們是侏儒、病人、自閉者、精神病忠者 , 而戲劇發生的所在 , 就是一所精神病院般的地方。

         看百老匯的戲 , 坐車到車水馬龍、五光十色的百老匯大道 , 看這齣《另一個人是另外一個國家》 , 卻要晚上摸到中央公園西邊 , 在陰森的路上找一所名為「塔樓」 的廢棄建築物。它是十九世紀末所建 , 原是美國第一所癌症專科醫院 , 在二十世紀五0年代變成療養院 , 後來據調查發現運用政府撥款不當、虐待病人等等, 終在七0 年代關閉 。 這所三百多張病床的療養院 , 就此空置。最近安嘉藝術團體申請利用這 廢址演戲 , 翻查舊報紙搜集當年病院發生的事 , 訪問有關人等, 又清理場地 , 終於是創造出這麼一個從場地發展出來的新戲。

         我走近這一座舊屋 , 見門外有觀眾排隊 , 圍牆內燈火通明 , 雖然沒有招牌說明, 想也必是這裡了。購票進場 , 走進天井裡 , 只見一邊搭起一排排座位 , 已經坐滿七八成。天井當中放了一列長檯,彷彿等待人客來進餐 ; 穿制服的護士三三兩兩站在一旁 , 觀眾若遲疑不進 , 她們也就負責帶位的工作。

          觀眾席的旁邊就是音樂台 , 放了樂器 , 是樂隊表演的地方。負責音樂的人已經在調校樂器, 「護士 」 走來走去準備 , 餐桌已經擺好 , 戲劇開演和未開演的界線 , 似乎也不那麼清楚。

         儘管每一個「角色」 ( 每一個「病人」 ?) 從門口出現 , 都有聚光燈照在他們身上 , 在餐桌上他們也有各自的獨白, 但在導演的處理之下 , 焦點逐漸分散 , 正常和不正常之間、 -中心和邊緣的關係,演區和非演區的界線 , 也逐漸模糊了。

        劇本是查理士﹒美爾寫的 , 劇中寫了許多孤立的角色 , 如演唱歌劇歌手、占美、侏儒米克、學生的侏儒姊妹、詩人、珍妮花等人。每人都有自己的問題, 難以與人來往 , 但另一面也渴望與人溝通。

       比方珍妮花看來是個像一般人那樣的美麗女子 , 但當她說出她的故事 , 我們對她明白多點 :

        「我在蒙坦拿長大 , 一切都很正常 , 只不過去父母離婚 了 , 周圍沒人像她那樣帶著兩個孩子。所以我猜我自己總覺得怪怪的。 我父親是個獨眼的藝術家 , 住在維蒙特 , 每次他來訪我就覺得很尷尬 , 你知道 , 他是個獨眼的怪人 , 一貧如 洗 , 穿著西班牙衣服 , 他就是看來跟誰都不一樣。」

         珍妮花的父親也是像劇中人那樣的怪人、異類、孤立的角色 , 珍妮花說他的眼睛決定了他的一生 。 當珍妮花說完父親的故事 , 她已經泣不成聲。他們 ( 我們 ?) 每個人都是孤立的個人 , 但在底下也會有洶湧的感情 , 與人來往關係中有強烈的反應。

        比方說話艱難而要用啞語手勢與人溝通的演員阿則斯 , 說起他年輕時學鋼琴痛苦的經驗 , 他聽覺有問題 , 怎樣敲也聽不清楚, 老師對他咆哮 , 問他 : 「你聽到這可愛的音樂嗎 ?」

        他搖頭。

        老師生氣了 , 迫他用手去撫遍鋼琴冰冷的表面, 一面自己用力彈奏 , 再問 : 「你聽到可愛的音樂嗎 ? 」 他還是搖頭。

         老師最後對他絕望 , 放棄了。但他說 : 如果當時老師是問他可感到那音樂嗎 ? 他會說感覺到 , 因為那是真的 , 他逐漸開始愛那鋼琴 , 愛它的形狀、愛它的美、它的沉默。

          普通人的溝通已經有困難 , 再加上某種缺陷 , 就會更加難 , 引起更多的誤解。但為甚麼他們沒權去追求溝通和了解呢 ?

         侏儒米克也有他的愛和歡樂。

         他說曾有一個女子問他 : 「我可以抱起你嗎 ? 」他說 : 「但我比看來重呀 !」 她說 : 「我很強壯 」 。所以他說 : 「好吧 !」 她抱起他在舞池裡跳舞, 用雙臂環抱他。

         沒多久溫柔就變成混亂 , 各種簡單的溝通變成複雜 , 角色離開了餐桌 , 跑到建築物各個角落。塔樓外面搭了架, 角色爬到上面 , 舞蹈、打架、尖叫 。 護士之間也衝突 , 也有暴力的發洩、性壓抑的顯露。護士和病人的分別不是那麼明顯。福軒對牢獄和精神病院的討論 , 對權力和禁抑的討論, 顯然也影響了這劇的選材和處理方法。

         劇本的對白 , 強調了人際關係的難以溝通 , 不同人引發的荒謬而又痛苦的故事。但導演安﹒保嘉的處理 , 好像更加入了其他層面 , 令它豐富了。我十年前在紐約與王守謙一起看過安﹒保嘉編的長舞, 把舞蹈與戲劇連在一起 , 我當時覺得很感動 , 沒想到十年後再來 , 見到保嘉現在已是頗成功的導演。除了《另一個人是另外一個國家》以外 , 她跟著還要導布萊希特的戲, 我也要去看的。

          她現在在這劇裡 , 除了取用這廢棄醫院的塔樓和天井 , 與編劇合作發展出這由場地而生成的戲劇以外 , 也活用了雕塑等視覺元素 ( 比方劇中餐桌上每人吃的食物就是如現代雕塑的怪異東西 , 加強了非寫實的魔幻氣氛 ), 也活用了音樂和舞蹈元素 ( 比如歌劇手剃短頭髮穿著西裝痛苦地扭曲身體、和觀眾席旁的樂手間歇地演奏 ), 試探戲劇場景與創作之間的關係。

          在樂隊和觀眾右前方的角落上 , 坐著一群穿紅長袍的人 , 在劇中他們的角色是「天使」 , 他們坐在那兒, 嘩笑鼓噪 , 大概也跟一般觀眾沒有分別。

         這些天使不見得會下凡濟世 , 他們閒坐一旁 , 冷眼旁觀 。 至於管理和照顧病人的護士 , 到後來自己也做出種種瘋狂無理的行為 。 整個世界變得混亂而無秩序。所謂正常和不正常、健康和缺憾, 都變得沒有甚麼太大分別。在這樣的處境中 , 偶然的 , 我們感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痛苦有所感受 , 嘗試伸出手來 , 嘗試擁抱另一個人 , 在周圍更多的混亂、暴力和嘩笑中間。

         在百老匯的《歌聲魅影》裡 , 那幽靈是一個另類 , 是天才也是暴君、是景觀的創造者與毀滅者、是景觀本身。但在外百老匯的《另一個人是另一個國家》裡 , 這另類 , 這另一個人 , 是每一個人。每個人身上都有這些另外的、與人難以溝通的素質。也許只有正視我們自己身上的另類、另外一個人身上的我 , 溝通才會變成可能 ?這「另類」 , 可以是社會行為上的、生理土的、也可以是種族的、性別的另類。怎樣處理另類的問題 , 也可以見到一般正常準則的欠漏。

         說到這裡 , 自然忍不住想說說另一齣著名的百老匯音樂劇《西貢小姐》 , 但《西貢小姐》這麼明顯, 我不知有沒有辦法把它說得複雜點。

       《西貢小姐》最初在百老匯上演 , 引起了美籍華裔人士兩度抗議 , 首先是抗議其中大部份亞洲人角色不由亞裔人士來演 , 後來是公演後抗議其中對亞洲人形象的刻畫問題。現在看來, 這樣的抗議亦不無道理。

       《西貢小姐》其實並不是美國人創造出來的 , 原來的作詞和音樂是一對法國人 : 亞倫﹒包里與高羅岱﹒米修﹒旬伯格 ,還是有名的音樂劇《法國大革命》和《悲慘世界》的原作者。《西貢小姐》一劇是先在倫敦公演 , 再搬到百老匯來。美國人的越南後遺症當然引起不少問題 , 到現在還有從保守到激進的各種不同看法, 但《西貢小姐》裡顯示的 , 卻像是外面的看法。不僅越南人變成定型的越南人 , 美國人也是定型的美國人了。

       這劇裡令人反感的地方很多。比方一開場的一九七五年的燈紅酒綠的西貢背景 , 寫美國兵士基斯遇到下海的越南少女金 , 背景就弄了許多西方女子飾演的越南女子, 穿著暴露的衣服 , 做出露骨的挑逗性動作。亞洲人變成被觀賞的「另類」 , 並沒有本身的生命的。愛情故事也很老套。基斯彷彿是個憤世嫉俗不合群的人 , 陰差陽錯來到歡場, 又碰上其他人送禮物那樣把金送給他 。 他帶她出去過夜 , 他們愛上了彼 此 。 她還是個處女 , 他決定要娶她。

         你看 , 一方面是極世俗的對歡場性挑逗的詳細描畫 , 一方面又是極清高的道德觀 。 百老匯真是製造夢的工廠, 不管你要的是甚麼夢 。

         製造夢的工廠 , 有的是富麗堂皇的布景和道具。你要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嗎 ? 你要溫馨的床褥嗎 ? 你要熱鬧的街頭嗎 ? 你要簡陋的貧民區嗎 ? 你要陰森可怕的極權氣氛、高大的雕像、整齊的士兵、劃一而沒有人性的場景 ? 都可以給你 !

         布景和道具成就了景觀。景觀愈是成功 , 彷彿說服力也就愈大。你擁有這些 , 你就可以成功地把另外一個國家、另外一個民族, 變成你景觀的一部份。你彷彿就有權說 : 他們就是這樣子的 !

       《西貢小姐》的故事 , 是粵語殘片的故事 , 公子是美國大兵 , 小姐是越南少女含辛茄苦養大孩子 , 等待心愛的人有日歸來。不料對方卻娶了番邦公主 ( 不是因為暴君、奸宰相或是嚴父之命 , 是因為心理的壓力、越南後遣症等現代因素 ), 女子結果 ( 不是為了殉情 , 是為了讓孩子能到美國去, 在美國長大 ) 開槍自殺 , 自我壓抑到極點地自我消滅以解決這三角戀情了。

         這樣的故事 , 是沒有人要去看的。那為甚麼那麼多人 ( 包括我 !) 要去看看它搞甚麼鬼呢 ? 因為它的景觀 , 因為據說舞台上降下直昇機 ! 出現了名牌汽車 ! 因為各種各樣的景觀。

        這些景觀讓你驚訝又讓你首肯。你會想 : 舞台上竟可以這樣 ! 現實就是這樣 ! 比現實還巨大的景觀 !

         有些場面的確處理得有" 新意 ", 比方美軍在越南「失守 」 臨時倉惶撤退的一場 , 連續快速的換景, 彷彿從好幾個不同角度 , 看鐵閘內外人們的張惶與絕望 : 閘內的美軍趕急要撤走、外面的民眾想湧進來跟他們走、基斯在一角焦急地打電話、金沒法讓人相信讓她進去。大場面和個人小節都兼顧到了, 這些場面積壘到高潮 : 鐵閘後直升機從天而降 , 閘外的人在猛風中俯伏地下 , 直升機載了美軍緊急飛走 !

         又如解放後的胡志明市 ; 高大的胡志明像、劃一的旗幟、機械的隊伍 , 成功地塑造了某種景觀 , 但在這種景觀背後 ,其實並不是沒有政治觀的。這景觀愈是塑造得突出、鮮明、誇張 , 政治的訊息愈是強烈 : 西方的現代化科技、東方的集體主義非人化政治 ! 至於另外一些問題 , 比如這麼現代化的科技為何到頭來竟要戰敗等, 似乎就無暇兼顧了。

         連場的景觀 , 也把金這角色推到一個無可容身的位置。為甚麼呢 , 因為除了上面所見 , 跟著下來 , 我們看到金在解放後的胡志明市 , 住在破舊的貧民區 ; 在八五年回復舊貌的街頭, 亦只能重操故業。在舞台的景觀中 , 她和她的孩子是沒有一個將來、沒有一個出路、因此也註定沒有一個位置的。唯一的出路 , 從舞台的景觀來說 , 只有從這些壓倒性的景觀中消失、或寄望於另一個烏托邦的空間。當阿金的現實與基斯美國現混同時出現在舞台上, 基斯是在上方 , 在一個烏托邦的空間裡。所以阿金最後自殺也要把孩子送到美國去 了。

         要批評百老匯的歌舞劇真有許多話可說 , 不過也不能太簡化 , 因為它們也有一定的職業水平 , 在各部份也有不少專業化表現。比方《西貢小姐》的歌 , 有不少還寫得不錯, 如基斯與金共渡一晚早上醒來唱的《太陽與月亮》 , 這抒情的歌唱出在一切都錯了的世界中找到某些不同東西的感受 , 亦有由疑慮到肯定的過程 , 確在某一片刻中提升了這劇, 給予它某些不同的東西。劇末工程師所唱的《美國夢》也很配合他的身分 , 對劇中某些東西作出反諷 , 也是較佳的歌曲之一。

        寫到這裡 , 想起剛收到香港友人寄來的一些劇評 , 看到《越界》一位劇評人評一劇裡的歌曲 , 用的是要求「豪放鬼馬 」 、「奔放神采 」, 不然就是「拘謹 」 了 ! 這種對音樂狹窄的要求 , 是不是由於看得太多香港式鬧劇、聽得太多豪放鬼馬的歌曲, 以至不能容許喜劇與抒情結合、不能了解不同角色用不同類音樂的嘗試 ? 這種對「豪放 」「 奔放」的要求 , 背後是否也代表了某種偏頗的意識形態 ? 回說《西貢小姐》, 景觀的堆砌泯滅了其他的空間 , 陳舊的橋段也未能令其中的角色變成有血有肉的人物。而在這些角色裡 , 唯一例外地較惹人好感的是工程師的角色 , 他是甚麼人呢 ? 他是一個龜公、一個中間人、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一個高喊胡叔叔萬歲心裡叫山姆叔叔萬歲的人、一個設法移民美國繼續搞色情事業又反諷地嘲弄「美國夢 」 的人。那支歌還算唱出了這人的復雜性。可見即使在通俗的百老匯音樂劇中 , 音樂也不是大叫大跳就是豪放。


         百老匯歌舞劇幾年內在香港逐漸變成熱潮 , 產生了許多荒謬的現象。比方官方和商業機構把這捧成了「高等 」 藝 , 劇團和訓練演藝的機構以能搬演歌舞劇為榮 , 都是我們社會文化界不成熟的表現。但另一方面 , 前衛劇團對此不屑一顧或完全否定 , 因而也沒發展出一套能對它深入批評的方法和詞彙。要避免高捧和神話化, 實在的認識和比較平實的批評還是必須的。


原刊《新報》「香港﹒紐約 」 專欄 ,一九九一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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