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3日 星期三

清涼的天氣

清涼的天氣



今天是週末,下午無事在中環亂逛,在「藝川」門前,看到《歐洲版畫展》的海報,便跑上去看看。展出的版畫不很多,但很高興看見有芬尼、阿普諸人的作品在內。里安娜﹒芬尼的畫有四五張,多是人像,顏色纖麗、敏感。我喜歡其中的《婦人》和《貓》。芬尼是阿根廷女畫家,在意大利作畫成名,她的畫我們一向看得不多。有位外國畫家說過:「她的繪畫使人暈眩。」暈眩?也許不至於。那是一種明明是現實而又隱伏著敏感的影子使它看來像是不真實的感覺。


阿普的畫剛好相反。鮮明、大膽、天真,像一個口快舌快的人,有什麼說什麼,一幅童言無忌的樣子。畫面上毫無陰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現代人,那種明淨是健康而愉快的。記得以前看過一部短片,拍的就是阿普。他是個胖子,費力地塗抹,他的環境灰黯,周圍生活刻板。但當我們看到他的畫作,顏色卻那麼鮮明快活。這次看到的幾幅:粉紅色鼻子的貓兒、紅尾巴的動物。創造者從灰黯的現實中,拯救出一頭一頭紅鼻子紅尾巴的夢想。同時展出的還有十多二十位畫家。又有幾畢飛的,一張阿里真斯基的,此外還有真森的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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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街道上,有點涼意了,電燈桿上的標貼,在風中掀起一角晃啊晃的,拍動著。風吹來。或者沒有風。但從空氣中,你也可以感到有些什麼是轉變了。肌膚的感覺是最真實的感覺。感覺轉變中的清涼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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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店中,翻了又翻,終於決定買下尚﹒路易﹒巴候的回憶錄。我一直記著他的《天堂的小孩》,他不僅是演員, 也是法國的戲劇大師。一個從事戲劇工作的人,主要在舞台上表達自己,但他亦有需要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喜歡看回憶錄:舞蹈家、演員、作家或任何人的回憶錄。應該有更多人寫回憶錄,寫寫他們的生命。當然,那未必是準確的。正如巴候說:


「那些可以準確地說出他們的生命是怎樣子的人是多聰明呀,事實上,我有我的感覺,你有你的。」不要緊,我們便看看別人的感覺吧。


決心開始看這本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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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環的街道很熱鬧,「德協」上邊卻是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婦人坐在中間那排椅上,後面傳來小提琴的聲音。


牆上是正在展覽的嘉蓮﹒菲臘絲的作品。一些很平凡、甚至呆滯的動物畫像,沒有生氣,也看不到作者的個性。一些很精細的插圖,卻不是好畫。


一頭頭呆鳥在牆上瞪著我。背後人進人出。那扇門打開,有人進去,停了的小提琴聲又再響起來。那扇門後面是此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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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更猛 。原來已經掛起三號風球了。報上說:颱風距港三百哩,明晚在港南掠過。報上又說:英國大選工黨獲勝。羅馬拘捕兩空軍將領。北愛足球健將街頭遭槍擊斃命。倫敦兩俱樂部炸彈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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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廠大廈附近,拱門下那幅空地的修路工作已經接近尾聱了。他們也許是鋪設電線或者什麼的,一連幾天都在這裡工作;現在路面又再恢復平坦,他們正坐在矮凳上休息。木堆造成的小几上放著一堆花生,還有一瓶酒,兩個黑衣的老婦人正悠閒地坐在那裡吃花生。她們身旁不遠的地方有一堆紅磚,砌成一個臨時的爐子,幾天來用來燒瀝青,現在上面放個水壺,正在燒開水。地面散置著雜物、廢紙、木塊,亂紛紛的,但路已經修好,人們就安坐在中央。


走過時可以感到那種工作完成後休息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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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在家中搬東西,把櫃和牀搬來搬去,把書籍搬上搬下。搬來幾天,還未有機會整理,一切都是亂紛紛的,現在就是設法從這紛亂中整理出一個秩序來。


有人來安裝光管。是一個少年。他隨身帶著自己的工具,沉默地工作,我喜歡看別人怎樣做工作。要換一個「火牛」,要安一個電掣,這化去他很多時間。他的工具和電線散了滿地,他用電鑽,他牽起電線,他拿起光管。好了,最後一切都妥當了。於是他便按電掣,「拍」的一聲。但是──沒有,沒有光!他皺起眉頭,檢查一番。最後他肯定是新的光管有毛病。於是他跑下去換另一支光管。果然,這次光管亮了。證明只是這枝光管有毛病,不是他的手藝有毛病。光管亮了,他很高興。我也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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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們到對街L家中看電視,兼看她做絲印。我們帶了塗漆時借用的凳子,準備物歸原主。門鈴壞了,我們就坐在凳上,在門前大叫大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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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視上看的是丹美的《模特兒商店》。很湊巧,這電影的主角也是一個建造者。他是一個青年建築師。一方面,他希望建造一些美好的東西;另一方面,他不耐煩沉悶瑣碎的日常工作而辭職不幹。是的,夢豐富了現實,但夢也妨礙了現實。


他借錢來付買車的欠債,但在途中,為了拍攝他的夢想卻化去這筆錢。夢妨礙了現實,但夢也是在面對現實時的慰藉。這是矛盾。夢與現實如何結合呢?每個人都有夢想。但實踐這夢時的毅力,那種一步一步做下去的耐性,就難了。這不僅是片中的美國青年,也是一切人脆弱的一面。


一個從事建築的人的故事可以是一個好題材,雖然這電影處理得並不特別精彩。我們都說要建造美好的東西,但我們有耐性從基本的東西做起嗎?從一塊磚,從設計水管修理光管這樣瑣碎呆板的工作開始?抑或我們只是追求一些脆弱而美麗的泡泡?當然,建造是重要。


相對於戰爭、毀滅、暴力,只有創造的力量可以抗衡。「有什麼是美麗的呢?」片中的主角說:「除了生命,或許便只有生命的微弱反映,如書本、繪畫、音樂……」但這些東西,都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像一所屋宇,由一塊磚一塊磚砌成。


電視上預告:堅尼夫﹒奇勒的《文明》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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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做絲印。用剪刀剪,用釘槍釘,用熨斗熨,用手去擦。在地上,在紙堆間,在桌上。我喜歡看別人工作,這就像看一個木匠如何造一張檯子。從簡陋或雜亂的背景中,創造出一點什麼來。


印了一個顏色的畫掛在繩子上晾乾,一片片清涼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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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回家,窗外只見一片黑暗。山邊的竹和樹在風中擺動,發出簌簌的聲音。我們看不見樹木,但可以感覺到它的慄動。


一日所見的種種平凡瑣碎的事情之間彷彿有一種聯繫,彷彿也有一些意思等你去發現。我們經過這件或那件事情,猶如傾聽黑暗中的聲音,感覺一叢樹的震動。並且,我們想到:那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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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日原定去看十時半的《三月情花開》,醒來已是十一時了。風勢不曉得怎樣,不像已經掛起八號風球,但也比平時強烈。附近一個建屋的竹棚,在風中顯得脆弱,像一個穿不夠衣服的人在打寒噤。微風使人感覺清涼,但烈風也有破壞的力量。有許多竹蔑已經吹掉了,有些甚至吹進窗子來。有一大塊在空中飄浮了一會,然後才掉到街道下面去。


街上一直有幾個青年在抹一輛車,在這樣的天氣中用車做什麼?不久也就揭曉了:他們抹好車以後,再在上面綴上花球、繫上彩帶……


走到街上去。走過空曠的地方,風迎面撲來,好像要阻人前進。一些鐵招牌在風中擺動,發出嘎嘎的聲音。不過颱風並沒有來。並沒有掛起八號風球。報上說有些街道水淹了。回來的時候經過修路的地方,木塊和石塊都已清除,留下平坦的路面,新修過的地方比較白,帶點淺灰,很乾淨的樣子。一陣風吹來,又是清涼的天氣……



(七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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