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3日 星期一

通宵咖啡店的老人

  在我們左方 , 是一個四 , 五十歲的老人。他很瘦 , 臉上的額骨和顴骨都尖尖地突出來 , 身上的西裝也顯得太闊大了。他沉默地坐在那兒 , 吸著煙 , 臉上的表情不是憂傷也不是歡喜 ,只是坐在那裡 ,好像真的在沉思什麼 。 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 , 手就放在嘴邊 , 空下來的無名指緩緩地撫著自己的嘴唇。自從我們進來以後他就坐在那兒 , 姿勢一直沒有改變過, 一直沒寫流露出什麼表情。

  一個老人午夜一時默默坐在那兒幹什麼 ? 我們進來是因為趕到上野車站 , 往仙臺的火車剛好開了 , 我們問了站長 , 知道明晨第一班火車是六時多 , 為了節省金錢和時間!不想到旅舍去 , 好心腸的站長就把我們帶到這車站附近通宵營業的小咖啡館來。外面的空氣是冷的 ,進到這裡就暖和多了。當一下子鬧烘烘的 , 才覺得穿多了衣服 , 幾乎有點熱了。一個人說是開了暖氣。我們有人拿了一張紙在繪草圖 , 有人在畫地圖 , 有人寫稿 , 有人讀資料 , 各自佔了一個角落 , 都打算不睡 , 五時多就去車站。

  我們只顧鬧 , 一下子沒有留意館子裡其他的人。過了一會 , 我才留意默默坐在一旁的幾個人。比如左方這老人, 默默地吸煙 , 用無名指輕輕地撫著自己的嘴唇。而在右方 , 有另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穿一件黑白格子的外套 , 好像也正在沉思。在我們對面不遠的地方 ,又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們的特色是你不能從他們身上看出他們的表情, 他們坐在那裡 , 但卻像蒙了一層膜。正如這裡的老闆娘 , 她剛才走過來清理地上的一灘白糖時 , 好像閃過一絲不快的神色 , 但沒多久又消失了。我想向她解釋那些糖不是我們弄瀉的, 但言語不過 , 何況她不快的神色一閃而過 , 即使有不快也隱藏過去 , 沒有向我們表現。各自沉回自己的世一界。

  真像是開了暖氣 , 一個個暫時歇腳的地方也是好的。剛才在東京的車站真是冷。我們從羽田機場乘車到了那兒 , 已經泠清清一個人也沒有 。 候車往上野 , 月臺上也是空空的 , 分外顯得冷清。有個穿長縷的男子俯下身去 , 從水盆裡喝那湧起的清水。他獨自彎下身 , 俯在盒子上。隔開好遠 ,那邊一對中年夫婦 , 丈夫好像喝醉了酒 , 向空中虛晃幾拳 ,又隔開好遠 , 兩個少年走過 , 其中一個把一本厚雜誌放在背後的帽兜裡 , 好像頸後生長了一點什麼奇怪的東西。一個一個人,沉默的, 在空空的月臺上 , 而車子許久許久沒來・・・・・・

  左方這老人又吸一口煙。他一直在吸煙 , 我看過去 , 卻沒法看透他想什麼。在這樣的深夜
, 當人們都睡了 , 這咖啡館裡都有一個一個的人 , 獨自坐著 , 不知在想什麼 。 老人的那邊有三個年青人正在興奮地說話 , 好像在計劃什麼。這老人沒有回過頭去 , 他的手指像蜘蛛的腳那樣黏住嘴唇和下巴 , 中指上的戒指在燈下閃一閃, 又暗瘂了。

  他的臉孔使我想起剛才在車卡中看到的幾張臉孔。車卡的兩旁對坐著人, 過了神田 , 又上來好幾組人 , 但大家都沒有互相注視 , 有一點冷漠 , 有一點沉默。在我面前 , 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 , 他的皺紋彷彿成了一張面兵 ,好像是不真實的。在他旁邊,一個老婦人帶了口罩 , 白色的口罩遮去了鼻子和嘴巴 , 彷彿把半個臉挖空了。她忽然彎身點頭 , 向那邊上車的婦人中的一個。但我聽不見她的聲音, 又因為她的口罩 , 不知她到底是在笑還是不是。

  現在這咖啡館裡忽然響起音樂 , 原來固定剛進來的幾個少女點了一支歌 , 她們還在那邊喝啤酒呢。同行的一個人走到外面去 , 我們不知他想去那兒。


  沒多久他回來了 , 還在拍子簿上抄下一點什麼 , 遞給老闊娘看。沒有什麼表情的老闆娘突然笑起來。原來他跑到外面 , 照著那些列上價目的塑膠食物抄下它們的名字。老闆娘彷彿一下子解了凍, 不像剛才那樣隔一層膜了。我們鼓勵他拿手頭的日語會話速成跟人搭訕 ・・・・・・我忽然注意到 , 左方那個瘦削的老人 , 在嘴角也露出隱約的微笑, 而右方那女人對面的孤獨的男子 , 也望了過來 , 這小館的氣氛 , 一下子像愉快得多了。

  又換了一支歌 , 一個日本歌手唱著不知說的是什麼的歌。同樣的一句句的重複下去。老闆娘端上那碟麵時已收斂了笑容 , 剛才抄日文的人不敢搭訕。其他人的眼光不再望過來, 那老人又再只是注視著他前面的空間會好像在想什麼。

  我又想到剛才車廂中的那些臉孔。那個戴口罩的婦人裡在一件毛皮的衣服裡, 好像加快怕冷的樣子。皮毛、口罩, 好像都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 剩下的才是那曖昧的半張臉 , 從白布後面探出來。

  煙也像蜘蛛那樣絲絲縷縷地爬滿左邊這老人的臉。嬉笑的聲音沉默了 , 有人說還是得睡一會才行。專心畫圖的人沒有說話。於是每個人又再沉回自己的世界裡 , 不知什麼時候, 那幾個少女已結脹離去。右邊格子大衣的婦人還在想著一點什麼 , 而對面的男子 , 不知是自己帶的還是向店裡借的 , 這時正在翻看幾本漫畫雜誌 。 書裡有大張的圖章, 他專心地看下去。

  明天又不是假期 , 他不用上班嗎 ? 那婦人 , 她在想些什麼呢 ? 這瘦削的老人色, 寂寞地用指頭撫著自己的嘴唇 , 他們是經常這樣的坐在這兒 , 等待黎明? 我們說好五點就出發 , 我們相信那是個陌生而新奇的旅程。我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當我回來時 , 那男子還在看漫畫 ,女人還在沉思 , 那老人卻不曉得到那兒去了。天還未亮呢, 他到那裡去了 ?

 一九七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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