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0日 星期一

佐和子的父親

  我們從青森乘連絡船往北海道 , 在船上遇見兩個拿著滑雪用具的日本女孩子 , 大家談起來 , 其取一位叫佐和子的說她父親住在余市 , 她們打算到那裡去, 知道我們打算住青年旅舍 , 使叫我們不如一起到那裡過夜 , 還說翌且要帶我們遊札幌。她又說她父親的英語比她好 , 可以詳細向我們解釋一下周遊北海道的細節。她說她們都住在東京附近, 她父親卻因工作關係,獨自住在北海道。

  船行四小時 , 在函館上山岸, 乘火車往余市 , 沿途風雪越來越大 , 然後下午四時左右,天便黑下來了。

  雪起先一片潔白 , 然後隨著天色變成灰色 , 厚厚一層層地壓著屋宇和樹木。沒有人也沒有牲口。從窗內望出去, 一片陰冷灰暗的感覺。我們在早晨離開青森 , 抵達余市已是晚上七時。走出車站 , 只見漫天雪花在風中飛舞 , 四周一片靜默 , 只有遠處屋中透出的燈光。整座城市是寂寞的。我們乘車到佐和子父親的家, 沿途只要有車燈照到的地方 , 就可以看見雪花急劇迴舞 , 好像一個不睡覺的人, 正在用一條魔術氈子抖動這些空氣中的白色精靈 , 用來娛樂自己。四周的屋子密密挨著, 似乎是擠在一起取暖 ,又好像泠僵了 , 各自無聲地呆在那裡 , 一早睡著了。

  佐和子的父親還沒有睡 , 他正在等女兒來一起吃晚飯。他今年五十多歲 , 穿一件樽領毛衣, 看來很健康。他說自己每天六時起床, 每天剷雪和跑步。他早年在加州聖地牙哥和華盛頓唸書 , 故能操流利的英語。他看來很開通 , 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也毫不介意。他有三個女兒 , 佐和子在大學唸獸牧, 二女讀美術設計 , 三女學教育。她們跟母親住在東京。那麼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住了?「是的 , 」他說:「有時放假她們來玩 , 玩幾天──然後 , 又走光了 ! 」他作一個手勢 ,又笑起來。

   他的笑中沒有什麼辛酸。我忽然想到 , 一個人住在這樣冰天雪地的地方兩年 , 一定也夠寂寞的。但是他什麼也沒有抱怨, 對女兒帶回來的朋友還是同樣熱情。他原在看電視上的拳擊 , 一個日本拳手被韓國冠軍打得連連敗退 , 我們來到打斷了它。他拿出照片簿 , 裡面有他工作的照片 ,有他朋友到來探訪合拍的照片 , 裡面有一個年青的穿和服的女子 , 我們問 :「這是你太太 ? 」「不 , 我女兒呀 ! 」一張飲宴的照片 , 裡面都是年紀不相上下的老人。他說:「這些都是我的老朋友, 我們每隔若干時間聚首一次。」


  他張羅食物,我們幫他把矮矮的方檯在狹小的客廳中打開 , 臨時又再加上兩張小几。他這塊獨居的地方 , 一定沒試過一次有五六徊客人。他拿出燒肉的鐵板 , 又指揮如何安排墊子和碗筷。就像許多獨自生活慣的人 ,他做一切事情有一種習慣 , 甚至是一套儀式 , 使自己依循生活下去。

  晚餐吃的是豐富的羊肉燒。邊吃邊燒 , 旁邊伴上芽菜、馬鈴薯、椰菜和冬菇 , 吸飽學富的肉汁。他喜歡蔬菜比肉食更甚, 那是因為牙齒的關係。他有五顆牙齒不行了 , 要換上假牙 , 他笑嘻嘻地說。吃飯前把一個罐頭罐子放在旁邊 , 他女兒問是什麼 ? 他說是「特別的東西」。吃飯時謎揭曉了 , 他把罐子打開讓我們嘗 , 原來是他自己醃製的雞心 , 有點像我們的鹵水食物。他一定是弄了許久。他說用兩天的時間慢慢加熱, 說的時候他指指暖爐。現在暖爐頂上擱著水壺 , 正在溫水。黑鐵色的爐很大 , 我們只看見鐵板 , 看不見火 , 但卻是全屋溫暖的來源。在它背後是淺橙色的窗帘, 遮去玻璃窗後無邊的白雪。


  我們送一瓶馬爹利給他是送對了。他喜愛喝酒。吃飯時起先大家喝啤酒 , 後來喝威士忌。他喜歡威士忌。

  喝的是日本的NIKKA威士忌, 原來這酒的產地就在這兒余市。他說:「就跟蘇格蘭威士忌差不多」。他是這酒廠的特別會員 , 他們每兩月聚會一次 , 每次聚會不做什麼 , 就是喝酒 , 由黃昏六時喝到凌晨兩三點。

  他指著几旁一個酒瓶給我們看。那看來像酒瓶 , 原來是個時鐘 , 是酒廠的特別禮物。几旁另右一頭小兔 , 也是禮物 , 是他生日時人家送給他的。「我的生日是兔 , 」他說。這些瑣瑣碎碎的事物 , 佔滿他的几子, 對他來說是重要的。

  他跟我們喝了一杯又一杯,見我們對雞心感興趣 ( 也許太感興趣 , 幾乎整罐吃光了 。)又再搬出自己醃的一盒蘿蔔來。那埋在雪中有一段日子了 , 他用菜、味噌汁、肉絲和小魚來醃蘿蔔。我們習慣了用菜來做肉的配料, 日木人卻好像喜歡倒過來用肉來作蔬菜的陪襯和裝飾。他撥開那些深棕色一絲絲一綹綹的材料 , 露出心裡淺黃揭色的蘿蔔來。他住在這裡 , 自己給自己弄了許多東西。他一定是有很多時間, 設法用各種方法來打發它吧 ? 到最後 , 甚麼是生活的配料 , 什麼是主菜 , 也許已分不清楚了。

  他每天剷雪和跑步 , 又打算跟佐和子學空手道。她剛大學畢業,他為她安排好了來這裡住兩星期, 速成學車 , 他說:「我喜歡坐車 , 但卻不喜歡駕車。」他似乎結識當地許多不同的人 , 又去旅行和釣魚 , 還有各種嗜好。我們起先不知這兒有海岸可以釣魚 ,憑下車的第一個印象 , 還以為這只是個埋在雪中的荒涼小鎮 , 他告訴我們才曉得 , 這兒的漁產和果物都很豐富,盛產葡萄、蘋果有桃子和草莓 , 雖然每年無雪的夏天只有那麼短短四五個月。

  他已經五十多歲了 , 但正如他自己所說, 心裡還很年青。他很健談, 有幽默感。我最記得是第二天晚上 , 他扮鬼的樣子。第二天佐和子帶我們遊了札幌 ,我們晚上仍回到余市 , 那天是撒豆節。

  他向我們解釋說 , 依照習慣 , 那天每人要向魔鬼撒豆 , 一邊撒一邊口裡喊道:「魔鬼離去吧 ! 」「幸福進來吧 ! 」說著, 好像要我們更清楚一點 , 要跟我們一起玩一遍 , 便拿起桌上我們為這節日買回來的魔鬼面具 , 說:「讓我來扮魔鬼吧 ? 」他戴起面具 , 側著頭,擺動身體, 叫我們把豆撒往他身上。我們撒豆 , 賊著:「魔鬼出去吧 ! 」他連連後退 , 一直退到玄關後 , 退出門外去。我們笑作一團 , 然後才猛然省起 , 外面是寒冷的雪地,而他只穿著一件毛衣 , 連忙大喊:「幸福進來吧 ! 」他這才脫去面具 , 笑著進來。我們每人撿回與自己年齡相同的豆的數目, 吃進肚中。但地上還是給我們弄得一塌糊塗 , 要出動吸塵機 , 才回復原來整潔的面目。我們在余市多留一夜 , 是想回請他一頓。我們在札幌買了菜 , 由同行的一位擅於烹飪的友人代表下廚。其中一道鹵水雞翅膀, 吃得他讚不絕口 , 他用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團 , 豎起其餘三隻手指 , 說 :「真了不起。」到了後來 , 他索性要廚師把烹飪的方法教他 ,他拿出紙筆 , 像學生做筆記那樣, 一點一點記下。我們說 : 「你可以鹵了慢慢吃 , 用來送酒 , 鹵水食物可以放個多星期 。 」他說:「那在北海道這麼冷的地方 , 更可以放兩個星期了。」可以想像, 在悠長的北部的夜晚 , 他獨自在這屋中 ,一邊喝酒 , 一邊嚼著鹵水雞翅膀。

  佐和子說 :「這雞翅膀 , 就像我過年時做的那些。」他想了想 , 說:「好像是類似的東西, 但對我來說 , 味道又很不同 ! 」我們都笑起來。他又轉過去向佐和子鞠躬,笑道 : 「很對不起 ! 」他們父女在一起時彼此說說笑笑 , 好像朋友一樣。佐和子當面沒有說什麼, 後來我們一周後環遊北海道回來 , 她對我們的廚師朋友說:「你如果有時間 , 就給我父親弄些雞翅膀留下來吧 , 他真是喜歡得不得了 ! 」

  他們父女都樂於助人。佐和子是童軍領袖 , 是那種可以把一切事情辦好的能幹女子 , 而在能幹之外 , 還有一份善良和對人的信任。我們一位女人因為在雪地上滑倒, 佐和子帶他買雪靴 , 領我們走遍札幌的大街小巷 , 她除了對人關懷 , 還有那麼一份做一件事不把它做好就不罷休的報力。

  至於她的父親 , 知道我們打算環走北海道 , 就立即熱心替我們計劃路線 , 調查行車時間和可以過夜的青年旅舍。他警告我們說 : 「這條路線是很危險的 , 尤其在大雪的冬天 , 即使日本人這樣旅行的也不多。你們要小心才好。」他指出那危險性 , 但並沒有阻撓我們, 只是給我們提供資料和幫助 , 並且叫我們如果遇到問題就回頭吧 , 反正余市附近可看的風景多著。但我們一心被那無限可能的層雲峽大雪山和神秘的摩周湖阿寒湖所迷, 還不甘心留在小鎮。最後他拿出名片 , 在背後用日文寫上一段字 , 大意是說這幾個人如果有什麼問題請通知他 , 他願意負責。他恐防極北的地方人們不懂英語。叫我們帶在身上, 如果有什麼問題就拿出來。

  第二天我們一早五時醒來 , 他就像每一天那樣 , 早已醒在我們前頭了。吃過早餐, 他又到外面剷雪 , 開始他每日的例行工作 , 看孤獨生活中養成的習慣。我們原叫佐和子一起去的 ,但她要學專考牌 , 不過她叫我們回程時再在她家中留一晚 , 她在一張紙上用漢字寫下一個「寂」字, 她說她的女友過兩天回東京去,到時只剩下她和父親了。送我們出來時 , 她把一盒壽司交到我們手上 , 那是她昨天半夜在廚房裡弄好的。在外面 , 她父親正在剷雪。我們替他截了一問 ; 對我們來說是遊戲 , 對他卻是每日的生活。屋上覆了厚厚的雪 , 冰柱垂下來 ,門前的雪阻了去路, 如果不是每日活動剷去 , 冰雪很容易就無聲地、慣性地吞噬了整所屋子和人。他祝我們旅途愉快, 然後我們又離開了 , 只剩下他獨自在那兒 , 獨力剷除那些每日如孤獨般圍攏過來的白雪。

一九七八年二月


2 則留言:

  1. 這篇故事的內容主要是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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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是一篇散文,主要的寫作重點就是佐和子的父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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