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9日 星期日

詩與民歌

  你給我放茱地﹒歌連絲的歌。歌連絲?我奇怪了。一向以為是個平凡的歌手。但現在聽她激昂地唱「馬拉沙德」,輕柔地唱「蘇珊」,聽著她唱一首又一首不同的歌 , 她的感情和聲音到底把我帶到一個無限豐富的歌的世界去。

  說起來 , 歌的世界於我一直是個陌生的世界。然後 , 偶然地 , 一個一個獨立的歌者帶來一閃光耀 , 照亮了五里霧中一些美麗的形象。這也跟我們最初接觸現代詩的情形相彷吧, 起先那個未知的世界也無限陌生 , 我們帶著懷疑 , 甚至是拒斥的態度走近去 , 幸而總是有那些替我們擦亮第一根火柴的人……

  聽到民歌總是使我想起詩 , 尤其是我們詩壇的現代詩 , 拜雅絲唱過 , 歌連絲也唱過的「伯明翰星期天」 , 有此句子是叫人難忘的 :

林子裡的人們 , 他們有一趟問我

藍色的海裡長著多少黑色漿果

我眼裡噙著淚立伸回問

林子裡又有多少黝暗的船

  我每趟聽見的時候就禁不住想:為什麼我們的現代詩寫不出這樣的句子來。

  是的 , 到了今天 , 當我們看目前的現代詩,確是帶著惋惜和失望的心情了,怎能說不是呢 ? 那此一首又一首大同小異的詩 , 那些彷彿是同一個牌子的罐頭食品那樣的詩 , 那些堆砌得沒有一點生命的詩 , 那些一軟巴巴彷彿是紙黏的詩。誰能說這些就是好詩。 .詩的世界逐漸失去它的感情 , 失去它的聲音 , 也失去它的豐富了。

  這不是在攻擊誰。我們愛過詩 , 現在還是一樣。我想說的是: 我們走過的路上看見更少的火光 , 而且逐漸變得陰影幢幢 。

  說到今天的詩的處境 , 我想起「伯明翰星期天」那位作曲家法連尼另一支歌的幾句:


徘徊沒用 ,躺在路中 ,

或找尋一個滿足的心靈扎沒用。

太多公路 , 太多歧道 ,

而且沒 , 有入跟你同途。

  我們看現代詩 , 最先被那新鮮的世界吸引了。起先看的詩集 , 那時的詩對我們來說是可感可觸的。吸引我們的, 是那種新鮮的觀看事物的眼光,吸引我們的,是那種新鮮的敘說事物的語氣。

  那時還沒有那麼多對立的派別 , 那時的圍牆沒有那麼高 , 那時的吶喊沒有那麼響亮。比較起來那時寫詩的人都有更多的自己。

  是經過了什麼轉變 ? 幽默的言語變成暴力的言語。一些獨立的詩人仍然在轉變中找尋自己的路, 整個詩壇卻陷進紛亂中去。抄襲 , 模摹 , 攻擊 , 謾罵。那裡算什麼詩 , 那裡算什麼詩人呢 ?

  一般現代的文字逐漸失去了它們的魔力 , 掉進粗糙呆滯的泥紹中而不能自拔。歌連絲仍在唱 , 她的歌卻是新鮮的:

蘇珊牽著你的手

帶你走到河邊

他穿著救世軍捐贈的

破布和羽毛的衣裳

太陽和蜜糖那麼傾下

瀉在我們港口的女郎身上

她叫你注意

那些垃圾和花朵之間。

他們是平晨的孩子們

他們伸出身來等待愛 ,

他們永遠這樣 ,

當給蘇珊持著鏡子。

  這是什麼 ? 這是我們現在挨近現代詩傾耳細聽而聽不見的聲音呵。翻開一本詩選, 詩刊 , 詩集 , 我看見了什麼 ? 「子宮」,「內心超昇」 ,「民族精神」,「禪梧」……夠了。難道我們的詩人不能簡單說一句話而不堆砌名詞 ? 因為沒有感情 , 所以愛情只是一堆生理名詞 , 所以智識只是一堆學術名詞。

  現在聽的這些歌 , 它們是這麼豐富。歌中有那些親切的東西 , 熟悉的小人物, 半帶幽默半帶哀愁地唱出生命的事件與感情。民歌的題材是多方面的 , 寫「蘇柵」那位加拿大詩人里安納﹒高漢也寫過一首關於化粧室的歌, 寫一個落泊的演員:

鏡中有一個葬禮行列

它在你險孔前進停住。

        歌連絲現在正在唱。這些歌從現實的東西找到題材 , 但又不僅是皮相的寫實。那些意象有文字都是新鮮的。這些歌植根在現實中, 層層茁長開出低鮮美的花朵來了。

  現代詩,大部分的現代詩卻為什麼總像沒有了根,離開了泥土?另外一些,是人造花,固定了形狀的規律化製成品, 那裡有自然的體態呢 ?

  當然 , 總還有些真正的聲音 , 還有些真正拿得出來的作品。但最常聽見的畢竟還是噪音 , 它們蓋過一切 , 教人以為也自以為這些噪音便是詩了。

  我想到明朗的問題。這些藤蔓糾纏的詩 , 也無疑夾雜著晦澀的蟲。也許是需要一陣清新的風 ? 也許是的。但明朗也可能是一窩蜂。單純注重表面的意象 , 太急於吸引人 , 便會忽略了更深的挖掘。

  當然 , 在目前的詩壇來說 , 寧願表面化點 , 也好過表面也沒有的偽詩。這就像重新來過, 重新開始。但為什麼我們必須從兩種缺點中選擇其一呢 ? 也許明朗是需要的 , 但單純是明朗也還是不夠的。

  歌連絲在訪問中談過與聽眾的溝通。她說 , 當她成功的時候她感到臺上臺下能獲得一致的了解 , 而她就會感到興奮 , 彷彿自己的聲音能夠表達一切……

  為什麼我們詩壇沒有產生過這樣的詩 ? 為什麼現在我們沒有一個有井水的地方便有人誦讀他的詩的詩人 ?


  不 , 再也沒有那樣的日子了。許久許久以前 , 曾經有一個時期 , 詩是一般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 現在 , 彼此已經遠遠分開, 這能怪詩人們嗎 ? 不能的 , 這一點是不能怪寫詩的人。社會風氣是這樣 , 對於一些頑固的人來說 , 即使最明朗的詩也嫌仍不夠明朗 , 難道我們要求人寫口號詩 ?


  但是另一些人 , 那些喜愛詩 , 或者那些期望接受詩的人 , 現代詩仍然教他們失望 ? 叫他們吃閉門羹 , 這樣現代詩人們就難辭其咎了。如果他們找到的大都是輕浮的文字遊戲 , 造作的文字賣弄 , 叫他們怎能對這種詩產生真情 ?

  當然 , 總是有幾個真正的詩人 , 使我們覺得安慰。但是太多另外一些一詩人 , 把詩寫成一些可怕的樣子。

  許多現代詩 , 彷彿是其來無自的半空中一縷輕煙。不是農舍的炊煙, 不是工廠的黑煙 ,不是寒天呵出的一口氣 , 不是吸煙時噴的煙圈 , 不是水沸時的蒸氣 , 不是汽車噴出的黑煙 ,也不是爐香的氛……只是不為什麼地存在 , 跟現實的世界攀不上一點關係。也許是一個「禪悟的心靈」半弔在空中。這樣的詩怎能叫人共鳴 ?

起初的時候 , 我們從現代詩身上也聽見新鮮的聲音 , 劃破抑滯的低氣壓層會打破呆板固定習慣。可是 , 一式一律的聲音揚起來 , 像同一張唱片轉了又轉 , 磨花了,沙啞了 , 重又沉進例行公事的世界中。詩本身變得抑滯呆板 , 詩自己成了低氣層和固定習慣。

  聽著一支又一支的歌 , 我們說 : 為什麼詩不能像這樣 ? 這些新鮮 ,溫柔 , 活潑 , 憂傷 ,快樂的感情 , 並不僅是一堆文字的屍體。它們不是飛到半空的飛機式的超昇 , 它們更不是投炸彈式的轟動。他們從地面生長,從最平凡的地方開始,不避最單純的事物……

  是的 , 聽著歌免不了談到詩。在這樣的晚上免不了談起詩 , 而且還說了又說 ,詩是我們太難忘記的最初的戀人了。

  也有些人 , 他們聽見詩便覺得噁心 , 那又有什麼辦法 ?

  在他們眼中 , 這一切熱情皆是虛假 ; 對熱情落空的惋惜他們更會覺得無謂了。不要緊 ,總是有些這樣的人的。正如也有些人會說 : 民歌是一些自鳴清高的東西。 : 總是有這樣的人的。

  我帶著歌連絲的聲音走到夜半的街道上 , 在昏暗的公共汽車站 , 她彷彿還在唱鮑布﹒狄倫的一支歌:

  「雖然你來許會聽見笑聲哭響瘋狂地穿過太陽 ,這並不是針對誰 , 這不過是一趟倉碎的逃亡 , 而又只有天空那面才沒有籬芭攔阻。如果你朦朧地聽見有人馬虎應和你的小鼓的節拍 ,那不過是個襤褸的小丑在你背後, 用不著費神 , 他不過是在追逐他自己的影子。

  如果我發笑 , 那也不是針對誰的。我站在這車站 , 想起有一趟 , 也是在這車站, 就著昏暗的街燈在候車時急不及待地看一本輾轉借來的手抄詩集。真正的詩 , 即使是三四十年前的詩 , 再過三四十年後仍會有人在一個夜半的街頭趕著就昏暗的街燈看一遍吧 ? 擦亮一根又一根的火柴 , 影子在追逐影子。

一九七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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