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譯王紅公 ( Kenneth Rexroth ) 的詩作 ， 不大喜歡「陰陽」， 但對另一首卻頗有感覺 ，字裡行間 ， 隱約聽見猶有聲音在呼喚。趁還未忘記 ， 且把這感覺記下來。
詩名叫「靜止水上」。我們且假想 ， 是在湖上或河邊 ， 泊著一艘小舟 ， 舟上躺著兩個人 ， 他們剛才也許在談話， 也許在做愛 ， 現在沉默了 ， 疲倦了。身上沒穿次服 ， 但大自然包裹著他們。岸旁長滿植物 ， 四周靜悄悄的 ， 但又時時有生物耐不住發出絮絮的聲響。詩是這樣的：
孤獨圍攏
當我們疲乏無力地躺著
孤獨溫暖的掌輕輕鉗合過來。
一隻鳥龜滑入水中
發出微弱的聲音像水泡破碎；
沒有別的聲音 ， 只有朦朧的
無風的白楊與楓葉
斷續的對話 ， 還有偶然
一聲單獨、狐疑的蛙鳴。
我把目光從你入迷的臉上移開
看亦將落的太陽
把廣大無瑕的天頂
塗上一抹隱約的金光。
你張開眼 ， 扭轉頭 ，
用嘴輕咬我的肩膀。
我感到一陣輕微的戰慄傳遍你全身。
你忽然笑起來 ， 像一管純潔
歡樂的笛子 ，躍起
跳入水裡。
一隻白鳥衝出籐蔓
飛去 ， 小舟
沉碎顫搖
在你赤裸歡呼的波浪中。
我們讀這首詩 ， 看見靜與動交送出現 ， 又輪替聽見緘默與聲音。起先是靜靜地躺在那裡 ， 詩說「孤獨溫暖的掌輕輕鉗合過來」，孤獨與溫暖是一對比， 輕柔與鉗合又是一對比 ，既親密又孤單 ， 既緊密又溫柔 ， 還不正是愛的感覺？一隻掌把你托住 ， 然後再慢慢合攏指頭 ， 把你包裹在它的溫柔裡 ， 這掌的意象， 具體說是人物所臥的小舟的意象 ， 抽象說就是愛的意象了。
在這靜止中 ， 有一小小的事件把它打破 ， 那是一隻烏龜滑入水中 ( 動作)像破碎的水泡( 聲音 ) 。跟著又回復靜止， 或差不多靜止 ， 白楊與楓葉斷續的對話 ， 呢呢喃喃， 催使人回到午後昏昏欲睡的境地。靜止了。但又不 ! 偶然一隻青蛙，單獨發出鳴聲 ， 它對那沉睡狐疑 ，再度打破靜止。
這些輕微的循環 ：靜 ， 動 ， 靜 ， 動 ， 彷彿是一闋輕柔的序曲 ， 為下面的主調鋪路。下面跟著又是靜默的。女子的臉孔帶著入迷的神色， 她一定是陶醉了 ， 男子注視著她 ， 又把目光移往將落的太陽。人與大自然合而為一 ， 一切這麼美滿 ， 也許一切該在這裡靜止 ? 太陽也下山了 ， 愛情也該在這裡停頓 ， 詩也該在這裡結束吧 !
但不 ， 還可以有另一個高潮。她張開限 ， 輕咬他的肩膀 ， 他感到她的顫慄 ， 然後她笑起來 ， 躍入水中。又一個新的聲音和動作， 打破了原來的靜止。 ( 在詩的形式上說 ， 就是一連串輕快的一經句 ， 打破了原來徐緩的長句。)她在那兒興波作浪， 使小舟酩酊 ， 使水發出聲音 ， 不要停留在一個靜止的境地 ， 繼續搖出愛的歡樂來。這詩的節奏不也正是愛的節奏 ? 從動歸於疲乏而滿足的靜止 ， 又由靜止而動， 由動而靜 ， 又由靜而動 ， 永不停滯 ， 永不靜止 ，層層轉入新的境地。
一九七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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