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3日 星期一

後記:蔬菜的言語

  我們學校音樂系有一次請武滿徹來作客 , 不但舉行音樂會、演講、主持研討 , 還放映由他配樂的電影。武滿徹上臺演講時說 , 他的英語不好 , 恐怕大家還得用想像力來補足。但是 , 他說 , 當他跟音樂系一位老師在東京碰頭, 一個不會說英語 , 一個不會說日語 , 兩個人在吃晚餐的時候 , 就靠著搬弄餐盤上的青豆、玉蜀黍 , 大概還有馬鈴薯和紅蘿萄吧 , 排列成彼此溝通的符號 ,居然談得頭頭是道 , 大家覺得完全了解對方的意思 , 沒有絲毫阻礙呢 !

  有時我想理想的文字也許就像那些青豆和玉蜀黍──也許還右馬鈴薯和紅蘿蔔,即使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 , 可以一起來吃這些一食物, 用來構成一幅圖畫 , 用來排列成一行音符令人聽出音樂的聲音來。吃慣了文字的大魚大肉 , 蔬菜的言語也許未嘗沒有它的日子。有時話不嫌太少 , 就是怕它太多了, 尤其是名人演說 , 重重複複的政治意見書或者是描寫文裡的形容詞揮霍無度 , 令人飽懨懨的 , 再吃下去也沒有什麼感覺了。文字上的簡約藝銜 , 大概也是對無謂消費的一種反抗。

  簡約藝術的出現 , 不在農村或發展中的小鎮 , 而是在繁華的都市。當人還在追求基本的物質時,那簡約是不得不的 , 要等人經歷了消費的潮流 , 覺得身邊的物質太多 , 但又對每一樣物質都沒有什麼感覺 , 才想回過頭來 , 希望靜下來, 好好地體會一口食物, 撫摩一根木一條繩 , 在怨怨忙忙人來人往的潮流中停下來體會一種無以名之的感受。面對官殿式的豪華室內設計、商業電影和小說裡排山倒海而來的血腥和激情 , 電視電臺報刊上滔滔不絕的意見,你覺得太多了 ! 太多了 ! 吃不消之餘 , 一個人會變成了素食者 , 寧願在有限的東西裡體味豐富。城市報章上的文字也太多了, 我們想到的一個意見 , 立即會淹沒在成千上萬的意見中 ,我們得抽一點時問做筆記記下來 , 不然你轉眼就會忘記 , 跟隨了潮流的想法 , 還以為是自己的想法了。

  蔬菜也有政治的。有了人為的「口味」問題 , 就把綠葉定出身份 , 也把豆苗和白菜分了階級 ; 那些扭捲的是高雅 , 平淡就變成粗鄙了。國粹派一旦有了發言權 , 就會認為除了根什麼部分都該切去 , 前衛藝術者又或許只看到棄的尖端。好好一株菠菜,不明白人家為什麼要把它剖開兩半來看。浸淫在一種文化傳統裡的人 , 總是指著人家鍋裡的表說 : 「這也可以吃嗎 ? 這樣黨有什麼文化。﹒」拉丁美洲國家的食物愛用玉蜀黍造餅, 把豆煮糊 , 非洲用花生煮湯 , 我們日常生活裡 , 青菜豆腐一樣有它的重要性。

  家常蔬菜 , 用來款待遠方的朋玄 , 不是不敬 , 而是不存芥蒂, 無分彼此 ; 更大的可能 ,是只有蔬菜可以拿出來款待朋友了。日常的筆記,拿到臺灣出版 , 未嘗沒有這種擔心。幸好我最初的兩本散文集 ,因為弦和其他朋友的好意 , 都是在臺灣出版的 , 也一直受到善意的對待 , 所以也就不避粗漏了。特別感謝葉維廉老師和三民書局的諸位編輯。

  武滿徹為「怪談」配樂 , 有他的特色。他的電影音樂 , 好處是並不特別強調自己 , 有時你簡直不覺得音樂的存在了。鬼怪在外面拍門, 是驚天動地的一場 , 但配音竟然是寂然無聲。於無聲處 , 我們或許可以開始聽見那許許多多的聲音吧。尤其當每個人都高談闊論 , 說那麼多話的時候 , 我特別嚮往可以用最少的話, 說出最多意思的藝銜。武滿徹在電影開場前, 抱歉地說電影的拷貝不好 , 是舊片 , 又放了許多年 , 顏色都褪色了。請大家運用想像力補足吧 , 他笑著說。請大家運用想像力補足吧。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