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4日 星期二

信差的下午

  大利洋行的小廝阿因 , 今天早上把四千五百多封信拿給四樓的張主任 , 把三千八百封信拿給三樓的黃主任, 然後再把六千九百多封信送進經理室去 , 經理的女秘書吩咐他替經理太太拿一塊布到中環的布行換另一隻顏色。而當阿因要出去時 , 女秘書又再掏出幾塊錢 , 囑他為她購買一些話梅、嘉應子、辣薑、魷魚絲及牛肉乾。她並且縐著眉表示:一切不得延遲,必須盡早趕回來。阿因果然在中午前趕回 , 然後又再托著一萬多封信趕到郵局去寄。一切辦妥以後 , 也差不多是午飯的時間了。

  下午的工作比較輕鬆 ,拿了幾張支票到銀行入數以後 , 阿因就在中環的高樓大廈間開始他的信差生涯。他走進一幢幢大廈, 乘電梯上樓 , 穿過迷宮般的通道, 走進這一間或那一間蟻穴似的辦公室去。他在這裡交下一個信封 , 在那裡取走一分文件。這些都是循例的工作。有時他在會客室中等待, 有時走進人聲嘈雜的辦公室 , 有時只是站在櫃臺前面。

  在櫃臺上露出一張臉孔。一雙閃光的塗著指甲油的手遞給他一個紙包。背後某處傳來的聲音叫他等一會。他很少看見有整個的人站在他前面 , 跟他面對面談話。今天 ,當他把帶回公司的東西都帶了回去 , 要送出的東西都送出以後 , 發覺還有一小時剩下。他決定不同公司去 , 因為他還有一件差事要辦。

  他還有一封信要送。在他的手中,握著一個棕色的紙袋 , 這不是公司的文件 , 沒有人叫他送 , 那是他自己要送出的一樣東西。 ( 原來信差阿因有時也為自己送信呢 ? ) 他沿蒼擠迫的行人道 , 緩緩向西行去。

  阿因步行了許久 , 然後來到一個市場 , 他經過擠迫的擺賣的攤子 , 來到一幢大廈的前面。他走進去 , 細看那些破舊的信箱, 他反覆看了幾遍, 然後把手中的紙袋放進其中一個信箱去。

  但那信箱的面積並不大 , 無法容下整個紙袋。結果還是有一小裁露在信箱外面。阿因走出來以後還是不安心 , 擔心不曉得會不會有其他人把它取走, 或者是掉在地上被人掃去。他又懷疑這紙袋裡有沒有放進東西 , 或者是他一時疏忽把公司的文件錯放進去。他忽然聯想到另一回事 :今早他打電話給朋友阿甲 , 電話接過內線以後, 那邊傳來低沉的一聲 , 他以為那是阿甲 , 便立即開始說話 , 一連串說了一番話 , 那邊都沒有同答 , 他才曉得原來對方已經收線了。他後來才想到 :那低沉的一句話可能是另一個人說甲君並不在。或許那就是甲君。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封送錯了的信。


  他在附近的道路上徘徊。旁邊的小路正有幾個工人在修路 , 道路的中央挖開了。露出一大堆零亂的碎屑。幾塊紅磚砌成一個臨時的火爐, 上面正放著一個鐵罐的瀝青。幾個工人安靜地工作。

  他轉出熱鬧的大街。下午的太陽正猛烈 , 這樣的天氣並不過宜走遠路, 但不知由於什麼特殊原因 , 他向海邊的方向走去。在某個路口他順便轉進去探望一下間米鋪的阿乙。但阿乙正在米 , 在放下一包米和起一包米之間 , 偶然在麻包袋的後面探出頭來跟他談幾句話。阿乙看來很疲倦, 而且他太太正站在一旁 , 用奇怪的神色看著阿因。好像奇怪他幹麼在工作時問來到這裡 , 好像奇怪他來這裡 , 一個什麼目的。

  阿因看著地上細碎的米粒 , 一時感到心中空空的。在馬路的對面 ,一個印度人正站在爿酒舖前 , 手中拿著一個鐵杯,不知喝什麼 , 然後又呆呆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一頭狗走過。真是一個寂寞的下午。


  阿因離開米鋪 , 繼績向路的盡頭走去。走盡了兩旁的店舖 , 便是一段沒有庇蔭的路。旁邊的地方在早晚可能是一個菜市, 現在只剩下一個個空蘿 , 無聲地張著嘴巴。再過去是電車廠。太陽直照在頭上 , 他的襯衣被汗水濕透。這無目的底漫遊比日常刻板的工作還要疲勞 ,只是他還未發覺吧了。

  在路的盡頭那裡是一個巴士站 , 風景跟他原來預想的完全不同。很安靜。在一幢已建成的黃色建築物和一些一用木板湊拼起來的臨時建築物之間 , 有一條小路通出去 , 他可以看見路盡處的海。他沒有理會寫著嚴禁內進的牌子, 就這樣走出去。

  走出外面 , 前邊豁然開朗。他對蒼海 , 看陽光照在海波上 ,閃閃生光 , 使人感到愉快。右方遠處有一輛貨車在傾倒泥頭 , 左方身旁則坐著一個人 , 正在釣魚。看仔細點 , 他發現了一件最使他驚訝的事 : 那個正在釣魚的人是他認識的一位朋友。他連忙向他招呼 , 問他為什麼會來這裡。但對方完全沒有問答 , 只是微垂著眼瞼 , 手執一根釣竿, 安坐在那裡。阿因繼續說話, 問許多問題 , 說笑話 , 談及自己和別人。他見對方仍然沒有反廳 ! 就更進一步在那人面前走來走去 , 手舞足蹈地在那裡亂跳、倒豎惹、單腳站立、打太極、練習柔道和瑜伽,他學習泰山的大叫和烏鴉的聒噪 , 用盡一切愚蠢的方式來向對方示意。但那個釣魚的人仍然坐在那裡 , 垂著頭 , 沒有反應。偶然這人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反應 , 那也只像是表示嫌惡和退縮, 不願無端捲進這不相干的連繫中。

  但連這樣的反應也不能確定。阿因覺得這位釣魚的人似乎根本完全沒有看見他 , 完全聽不見他的說話。他從未想過這也會是困難的一件事。通常他替公司送出一封信, 總會取到同信 ; 送出一分文件 , 對方會簽收 ; 拿支票到銀行入數 , 銀行職員會在存摺上打下銀碼。但現在 , 這個人就是看不見他, 不會給他什麼問答。       

  阿困走到對方身旁 , 走到他面前 , 躺在魚竿底下……但是 , 沒有用。對方連眉毛也不擡一下。他學印第安人跳舞 , 學李小龍表演飛腳,那也沒有什麼效果。後來 , 阿因更開始緩緩脫去襯衣 , 他把襯次脫下來 , 然後又再把它反穿上去。並不是每天都有人在海旁這樣表演的呵 ! 可是對方仍然顯得無動於衷 , 並沒有任何反應流露出來。沒有驚訝 , 沒有喜歡或不喜歡。他只是坐在那裡,拿著魚竿。 阿因伸出手 , 在那人的眼前來回晃動會但是沒有用, 他的眼睛並不因此眨動 , 反像是穿過這晃動的手 , 繼續專注凝視釣竿落下的一點。


  阿因把嘴巴湊到那人的耳旁,準備大吼一聲── 正在這時,他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人聲 ,有兩個人影正沿小路向海邊走來, 那聲音聽來熟悉 , 有點像公司中黃主任和張主任的聲音。阿因突然從他怪誕的遊戲中驚醒過來了。當陌生人闖入 , 他才覺得自己做的事多奇怪。尤其那可能是熟悉的人 ! 更迫使他想到所講責任的問題:他是一個信差 , 不做本分的工作卻在這裡向一個遇到的人手舞足蹈大叫大壞到底算什麼 ? 至於眼前這人 ,他想這人最關心的還是釣魚的問題。這是很合理的 , 他沒有權利迫使任何人有反應。現在 , 小路那邊的人聲越來越近 , 阿因急忙蹲下 , 用襯衣包起自己的頭 , 蒙著整個人, 使自己看來像海旁一塊廢石 , 一封密封的死信。

 一九七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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