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7日 星期一

後殖民城市的生存智慧.沈雙


     也斯新近出版的小説集《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對於批評家提出了很大的挑戰:如何進入這一本書?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入口有很多處,但是要小心,一不留神走進了死胡同,不只抓不住全書的脈絡,而且扼制了其流動感和生命力。流動感似乎被其中一篇小説的標題點心迴旋轉所描述,但這亦是一個誤區,因爲迴旋轉倒是準確,而把每一個短篇比成點心,就似乎太過輕佻和簡單了。況且,也斯也不可能用其中一篇小説來歸納和總結整本書,否則,這本書的結構邏輯就太像美國中學生結業必考的SAT中邏輯部分的考題了。運用到這本書上,也許一題可能是愛美麗在屯門 (a) vs. 尋路在京都(b)的關係,相對于什麽?戀愛(c)vs. 結婚(d) 似乎可以這麽說,但是又有點似是而非。這兩個故事可以完全沒有關係,也可以看成是連續的發展。因此引出了一個問題:具有同樣名稱的人物,在另一個故事裏,仍然扮演同樣的角色嗎?然而這個問題,實際上也是一個誤區,因爲不是都令你過分著重一個人物的前生今世,讓你過多地注意這個人物的成長和發展。這一綫性結構不是沒有的,而是昭然若揭,以至於作者經常直白地告訴你,因而毫不重要。説到底,《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精華不是一系列人物,不是某一些事件,而是一個迷宮。它就象一個謀殺案的現場,需要有詩人背景的偵探小説作家向東這樣的讀者,才能勘破解讀。


     如果我們暫且做一下《達芬奇密碼》中的偵探學者蘭登的話,那麽這本書撲朔迷離的脈絡也許可以看成是最終引領我們找到馬德格利安的遺骨的生命綫。然而是什麽賦予了這本書生命的呢?是什麽給予書中的芸芸衆生以生命的活力的呢?答案似乎簡單得讓人難以接受:食物。的確,民以食為天,食物代表了一種最基本的人際關係和社會文化,通過對食物的描寫來暗喻社會變遷在中文的文學影視作品中不乏例證,比如説陸文夫的《美食家》或者李安的電影作品飲食男女「。然而,也斯對於食物的描寫與大部分有關飲食的文藝作品不同。如果在大部分描寫飲食的作品裏,食物都被用來作爲一個隱喻或者是象徵來處理的話,在也斯的筆下,大部分時候食物並不代表什麽。 雖然對於食物的態度,對於它的消費,界定了他的小説中不同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但是這並不等於食物本身暗喻了什麽。食物就是食物,不是語言的構置,也不是想象力堆積出來的遊戲。食物的物質性並沒有在語言中消失。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食物是這部書的一個入口,或者是它的生命綫的話,這並不因爲食物代表了生命,而是因爲它是生命本身。


     不是嗎?也許,在短篇後殖民食物與愛情裏,對於不同食物的態度大約能夠界定後殖民城市中階層,性別以及所謂「後殖民」性。最典型的是馬利安的母親,被描述成一個裹在清朝舊衣袍影中的蒼老幽靈,獨坐一旁吃力地咀嚼鹹魚肉餅和白飯13)。但是這樣露骨的意象在其他的作品裏出現得頻率並不是很高。在幸福的蕎麥面裏,阿麗絲的幸福雖然與她細細地品嘗蕎麥面有關,但是卻不能被一碗蕎麥面所概括,否則就沒有達夫,沒有鴻燦或者故事裏的其他人物了。阿麗絲在小説結尾処所表現出來的淡淡的憂傷,顯然已經和食物沒有直接的關係。同樣,在另一部小説艾布爾的晚宴中,食物的分量佔得如此之重以至於它們儼然是這個小説的主角了。整個小説簡直就是一個食物的表演了。人被壓得很低,以至於他們的生命被攝取,它們的位置為食物所取代。也斯在描寫這一頓晚宴時寫道:艾布爾真的不欺場:鵪鶉,羊腦,螃蟹都由它幻變出來了,只是未必以原來的形狀出現吧了!大音無聲。大象無形。當然艾布爾不是道家煉丹的丹爐,它是借助科學的精確,調弄色香味各種份子,為我們開發感官的新領域,重繪飲食的地圖。206 這場食物的表演遮蔽了兩個年輕人的缺席,豐盛的筵宴反襯著死亡的荒誕。如果這個故事是一個舞臺劇的話,那麽食物遠遠不是一個道具,不是人物的陪襯,它自己就是一個演員,而且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先撇去後殖民不談,食物愛情是什麽樣的關係?生活在極度商品化極端物質化的世界裏的人們,對於器物的依賴是不是必然意味著人際關係的異化?對於飲食的沉迷是不是會使得愛情失去可能性?這本書正是從一個后人文主義的視覺來思考人文主義的可能性。


    我覺得要回答這些問題,都不可避免地要首先面對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分析食物在這一系列的短篇小説裏的作用?這裡,我不得不套用一些枯燥的理論範疇對於幾個貌似相似的觀念作出區分。我覺得食物在也斯的這一組小説裏不能看成是隱喻(metaphor)或者象徵(symbol),更準確地說應該看成是指代(index)。何謂指代?對於index 最完整的敍説來自于美國哲學家Charles Pierce. Pierce 的符號學的體系中,符號被分成三种:icon, index, symbol. 所謂icon, 亦即圖騰,其意義就在於它自己,它並不指向其他的東西。而index, 是人爲地被用來指涉另一個東西的符號。有的時候,Pierceindex比作代詞, 也就是說它可以引起我們對某個人或者物的注意,但是卻不去描述這個東西。而symbol, 也就是象徵,是對於兩個東西的本質進行一些描述,並在兩個不同的東西中間建立某种聯係。


     指代之所以有趣是因爲它是一個與場景和語境緊密相關的符號。試想一個人對另一人用了這個」「那個」「等等這樣的代詞,聼者必須明白講者的語境,才能夠理解這些代詞的意義。指代是沒有辦法脫離語境而存在的。Pierce 曾對指代作出過以下的界定:一個符號指涉到某一個器物並不因爲符號和器物之間有任何相似之処,或者它們具備哪些共同的特質,關鍵在於這一符號和這件器物中間必須具有緊密的聯係 (有的時候這是空間性的聯係),同時人在感官上或記憶中也要理解這個符號與器物的緊密的聯係才能理解符號的意義。


     離開枯燥的文學術語,回到也斯小説的豐富世界,你會發現,食物是一個無所不在的存在。對於食物的描寫用傳統的中國文學批評的語言來描述起來應該算作閑筆」。比如,愛上了老大的女人的殺手阿璋憧憬之中的理想生活,是一邊做菜一邊在廚房裏做愛。肌膚濃烈的氣味混合著葡囯非洲雞和咸蝦醬豬肉的味道86)。爲什麽一定要把做菜做愛連在一起呢?不爲別的。因爲兩個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是在同一個空間裏發生的兩件事情。你不需要去深入了解葡國非洲雞的象徵意義,只需要能夠看到兩者都代表了某种危險的,刺激的,模糊而無法界定的經驗,就能夠體味到這個愛情故事的氛圍和質感。說到底,我之所以說食物不是象徵,而是一個指代,是因爲我覺得作者無意闡述食物的意義,反而更希望掌握生活的質感。而這個質感是對於食物的感悟所堆砌出來的,它是具體的,不可以被抽象化,不可以被概括。食物只能指向這一生活的質感,引起我們的注意,讓我們去發現它。卻沒有辦法象徵地表現這一質感,任何一個象徵都是一種抽象。


     閑筆不是爲了講故事,而是要營造一種氣氛,描述一種生活態度。也斯的小説裏不乏以常人所認定的閑情逸趣當作正事來生活的角色。然而這樣的人經常得到作者的嘲弄,最終被描述成略帶迂腐,過於書生氣的形象。他們並不代表作者對於閑逸的觀點。這説明也斯的小説不能説是在倡導閑情逸趣,與傳統的散文中所體現出來的文人情趣不一樣,因爲的東西,一經倡導,就不再是的了。因此它也不再屬於日常生活的範疇,失去了其物質性。比如,後殖民食神的愛情故事中的老薛在小説的開頭是一個飲食專欄的作家。他對於飲食的態度恰恰和也斯成爲對比。亞洲經濟風暴, 電訊業裁員,北京對居留權判決的釋法,迪士尼在香港的開辦。。。。每一樣老薛都可以從食物的角度評一評156)。但是也斯告訴我們把食物作爲一種政治隱喻解讀僅僅是一時的風尚,食物的多樣性及其多變性是不允許把這個符號僅做固定的解讀的。因此,老薛終于在小説裏經歷了一個返璞歸真的回歸過程,他的愛情和他對於飲食的態度同樣變得越來越簡單,越來越放鬆。老薛雖有食神之名,其實也只是平常心平常胃,在日常生活裏要求很簡單184)。平常的東西大概是最難描述的東西。對於食物,老薛不願意遵循什麽金規玉律, 而是讓我知道調味的理由,應變的方法191)。也斯對待寫作的態度亦然。如果把食物當作一個隱喻或者象徵來故事,那就是把它固定成爲某种金規玉律了,那樣做未免僵硬而且死板。


     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種司空見慣的「指代,」那就是路標。向上的箭頭意味著正前方, 轉一個圈向下指的箭頭意味著反方向。沒有這樣的路標我們在一個城市裏簡直寸步難行。食物在這一系列小説裏也是起了路標的作用的。比如,「點心迴環轉」可以看成是所有短篇裏的人物的一個大集合大遊行。「讓我們走下去,尋訪這城市裏隱藏的故事。」「這城市裏隱藏的故事」多半與食物有關:擺花街的魚檔,嘉咸街的菜檔,臺北的臭豆腐,漢城的海鮮窩面和日本魚生。。。 在城市裏游走的人是偶然之中發現了這些食物, 還是在有意尋找食物?食物的出現是一個偶然還是目的? 也許兩者無法截然分開。 就像地鐵站裏的標記不僅具有功能的作用,亦或是城市風景綫的一種。distraction attraction 來自于同一個源頭,讓好奇心牽引著自己的興趣走下去,其結果必定是偏離既定的路綫,在一個路標明確的城市裏迷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遇。所以,也斯的小説裏對於食物的態度,表現了都市人在物質世界裏的生存經驗和生存智慧。這個智慧是和物以及其產生的環境密切相關的,脫離了物就變得沒有意義了。我覺得這一系列小説的創新之處在于它們提出了一個艱難的問題:如何用語言來描寫這個物質的世界而不使之抽象化?


     那麽「後殖民」意味著什麽?這麽厚重的一個字眼!這部小説集裏除了一篇直接與回歸有關並似乎探討了身份問題,其他都對此隱去不談。然而不能因此而斷定作者對於政治問題不關心不敏感。相反,也許什麽構成了「政治問題」正是小説試圖質疑的核心。比如,住在屯門的愛美麗在電視裏看到紐約世貿大廈的倒塌,「望出窗外,看到的倒是一幢幢愈來愈殘破而永不消失的大廈的悲劇,」這一觀感不能不說是與當下的政治直接相關的。還有,把在越南尋訪殖民老宅的經歷,比作「歷史留下的斑駁的裂縫和蛛網的游絲,未嘗不像民族服裝的花紋,其中卻又有骯髒的現實,叫人帶著無法穿上自己身上的抗拒! (222)
這樣的句子大概比某些對於身份的界定更準確地表達了後殖民的疏離感。有趣的是,這本書彌漫了一種傷感懷舊的情緒,其對於政治環境的反思經常以自嘲和反諷的口吻表達出來的。小説中的男性的悸動多少帶點中年危機的跡象,可喜的是這些男人都不自戀,他們的認知系統仍然是開放的。相比之下,書中的女性卻沒有被時間的跟進所壓倒,無論是屯門的愛美麗,老薛的「我,」還有百合,黃菊,阿素,甚至阿麗絲,都在「誇張浮飾的底下」具有香港女子的「潛藏的毅力和才華。」也許這種認識也屬於在後殖民城市裏的生存智慧。也許它能夠給愛情帶來了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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