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1日 星期六

一齣莎劇‧幾番風雨

  英國導演彼德﹒格達那維 (Peter Greenaway) 九一年的新作《魔法師的寶典》,是莎劇《暴風雨》一個影像豐盈的新版本。在《暴風雨》裡 , 普斯佩羅回想他因為就於書本 , 不理政務 , 以致被人篡位謀朝。放逐之前 , 忠臣貢沙盧知他酷愛書本更甚於國土, 搜羅他圖書館裡的珍本讓他帶上路。莎劇裡當然沒有列出這些書本的名字 , 格連那雄運用電影的魔術大做文章 , 尤其是後期製作中用電腦設計重疊影像 , 把一 本本《幾何之書》、《鏡子之書》、《星宿之書》、《動物之書》、《水之書》攤開在觀眾眼前, 炫露文藝復興時代的豐富人文知識。


 


  從文化角度重讀《暴風雨》 , 可以看到何種文化思潮影響了作者或劇中人的思想與言詞。劇中書本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普斯佩羅正是通過書本去認識世界 , 流落荒島以後繼續閱讀去研習法術,為自己開拓出一幅新領地 , 呼喚精靈、役使怪獸、統治了一個魔幻的新國土。格連那維在電影映畢與觀眾見面時說 , 他想拍知識與人的關係。但我看完了電影 ,卻覺得反像是舊書店收藏家羅列翻閱他珍藏書目的彙編, 或是新潮設計師展示他的作品樣本目錄。這電影視覺風格非常強烈 , 當我初看時 , 我想 : 「真豐富 , 我要再看一次 !」但看下去 , 發覺那些豐富的影像也開始重複自己 : 神奇的魔術、裸體的精靈、在銀幕人物活動的畫面上再畫出一個小框框 , 展露另一本大書。就像一個現代畫家在一層顏色上再塗上一層顏色, 格連那維在影像上堆壘 , 直至我們這些觀眾暗叫 : 「夠了 ! 吃不消了 !」


 


  《魔法師的寶典》本來還有一項吸引人的地方 : 演普斯佩羅的 , 是英國著名莎劇演員約翰基洛格 , 他過去在舞台演過三、四次普斯佩羅, 一直想好好地在銀幕上再演一次。基路格今年已八十七歲了 , 所以這也等於是他退休前最後一齣重頭戲。普斯佩羅這角色 , 在劇終時放棄魔術 , 鞠躬下台 。 至於原劇創作者莎士比亞呢, 這也是他最後的一個劇本。演員、角色和作者之間既有這種相似 , 格連那維也就善加利用。他天馬行空的鏡頭獨對基路格網開一面 , 讓他有機會唸出那幾段著名的台詞 ; 不僅如此 , 劇中其他人的話也大部份由基路格來說 , 我們甚至看見他用典雅的古式書法在寫劇本 , 所以他既是演員 , 也是角色、也是創作全劇的作者了, 墨水瓶就是他的魔術師帽子 , 從想像中編寫了新舊夾雜的文本。


 


  但這樣一個文本 , 對原來的舊文本還是缺乏創造性的對話。格連那維說 , 他覺得莎士比亞的言辭華麗、豐富多采, 他想在視覺上作出相應的平行。但對話並非僅是同向而行 ,空白有時也可以更好地襯托出濃墨。再說 , 莎劇也不僅是麗辭而已。試舉卡里賓引領外人去向普斯佩羅造反那一場為例, 在全劇中可以是喜劇的宣洩、是權爭主題的一闕滑稽變奏。但在《魔法師的寶典》這電影中 , 這一場卻是編得很好的現代舞 , 與劇中其他部分同調 , 並無張弛之別、莊嚴與滑稽之異。這在視覺上賞心悅,但不引向發展、沒有變化出其他意義。


      


  到頭來 , 這電影比《情慾色香味》更是一場視覺上的盛宴 , 後期製作花的錢更多, 消耗不了吃不完的也恐怕更多。《情慾色香味》較多水平橫向的移動 , 《魔法師的寶典》卻更多平面或垂直的影像複疊。純從書本的影像入手 , 不見得探討到伊利莎白時代裡人與知識的關係、, 反而多少反映了我們這後工業時代對知識的態度──知識的爆炸、影像和資訊的氾濫 , 令人覺得愈能控制影像的科技就愈有權力 , 甚至就能產生好的藝術品了。人真是文化制約的產物。


 


  外百老匯劇場演的《重回禁星》是《暴風雨》的搖滾樂版本。 一進場 , 發覺不僅是舞台 , 連觀眾席兩邊也布置成太空船的模樣, 演員在兩旁走來走去 , 仿如太空艙的船員 , 鬧場時叫觀眾作好準備 , 預備作外太空的旅程了 !


 


  這趟旅程也真是特別。太空船的船長喚作暴風雨 , 他是漫畫和電視中的船長角色 , 又是由他帶出莎士比亞《暴風雨》的故事。太空船在禁星通襲, 仿如莎劇開場時暴風雨中船員遇難 , 而在這星球上遇上的 , 正如莎劇中遇上的 , 正是會法術的普斯佩羅 : 在莎劇中是個就於書本的書獃子, 被人奪去政權 , 放逐來到荒島 ; 在這裡則是個瘋狂科學家 , 被妻子背叛 , 失蹤多年 , 原來來到這星球, 繼續從事古怪的研究。在莎劇中的普斯佩羅手下的愛里奧是個精靈 , 輕盈敏捷 , 在這裡卻是個笨拙的機械人。在莎劇中普斯佩羅重新面對當年放逐他的親人 , 在這案是他妻子哥莉亞混在太空船的船員隊伍中, 以女科學家的姿態出現與他重逢。


 


  這趟旅程也真是特別。除了重臨莎劇帶來新的古怪的闡釋 , 也是一趟樂與怒的旅程 , 音樂夠勁、唱得夠放 ! 這也是趟漫畫和電視劇的旅程, 把莎劇帶到流行文化的禁星上 , 開各種各樣的玩笑 , 碰撞出滿天星斗。太空船有難 , 突然仿如收到外太空訊息。 To beep or not to beep?This is the questIon 。


 


  《暴風雨》結尾時 , 普斯佩羅的一段獨白 , 說出他要放棄法術,寬恕他的敵人。這是莎士比亞最有名的一段台詞,我也看過各種各樣不同的處理。八四年在洛杉磯的藝術節上 , 來自意大利的米蘭劇場的處理最是動人。他們開場時的暴風雨極盡聲光電幻的能事 , 栩栩如生 , 劇中的愛里奧等精靈的行止, 也用盡了劇場的魔術 ! 到劇終普斯佩羅說出這段話時 , 卻是洗盡鉛華 , 拉開了臺後的悼幕 , 揭露盡劇場的種種技倆 ,並不以擬真或技術吸引觀眾 , 而是坦露劇場的本質 , 讓導演 / 作者 / 演員與觀眾 , 來到一種比較平等的關係。普斯佩羅之放棄魔法 , 也有多了一層藝術上的含義。後來有一個英國劇團來港, 也摹仿這個結尾的處理方法 , 拉開帷 幕 , 露出後台。但該劇團的處理相當平庸 , 前面根本就沒有甚麼神來之筆 , 後來放不放棄魔術也就沒人想去理會了。小節容易抄襲, 拉開幕露出後台容易抄襲 , 藝術卻是有機的整體、長遠的發展 , 不是說一兩句聰明話可以代替的。


 


  《重回禁星》的普斯佩羅的法術是他的科學。他這個瘋狂科學家嘗試從空想中創造物質。難怪太空船的船長說 , 襲擊他們的怪獸, 其實是普斯佩羅的原我 (Id) 了。張牙舞爪的八爪魚、五顏六色的怪物 , 都是心穴魅影 , 意識疙瘩。


 


  彼得﹒格達維納新片《魔法師的寶典》中的普斯佩羅由名演員約翰﹒居 , 魯格一嘗素願,在退休前演出這個終於放棄仇恨、不再依賴魔法的老人, 他在電影中不但唸出自己的對 , 也唸出其他演員的部分對白 , 用蘸墨的筆寫在羊皮紙上 , 彷彿也是停筆前的莎士比亞的化身。在《重回禁星》裡的普斯佩羅卻是一個瘋狂的科學家, 最先在太空船的熒幕出現時 , 我們見他頭髮豎起 , 張口唱歌 : 說他自己也不過是個 普通人 , 他也有他估計錯誤的地方。


 


  《重回禁星》裡普斯佩羅也有最後唸出的獨白 , 但戲卻不是就此終場 , 這劇並沒有用普斯佩羅的角度結束。後來反是寫他離開太空船 , 而女兒愛上船長 ,隨船離開星球而去 了。這太空船的船員 , 離開了這瘋狂的科學家 , 船上的年輕人大唱樂與怒 , 愈演奏愈起勁。船上的廚子原來愛上普的女兒米蘭達 , 但米蘭達愛上船長, 船長又嫌她太年輕 , 她又要把自己扮得成熟 , 這些當然都不是莎士比亞的東西 , 而是年輕樂與怒觀眾愛看的東西了。到頭來不管失戀的廚子也好 ,成熟與不成熟的米蘭達也好, 都施展渾身解數演奏音樂 , 把普斯佩羅拋在腦後了。


 


  十月中 , 在外百老匯「烏不 」劇場看到亞美﹒西撒 (Aimtctsaire) 的《一場暴風雨〉 (Une Tempete), 感覺對比特別明顯。同是對莎劇《暴風雨》的改編 , 但因為作者生長自不同的文化, 有不同的情懷 , 所以創造出不同的文本來了 。西撒生於西印度群島的 Martinique, 用法語寫作,結合起現實天馬行空的思想與黑人文化的豐富傳統 , 著有《土著的歸來》等, 曾被詩人布列東喻為「我們時代裡最偉大的抒情作品 」


 


  戲劇一開始 , 一群黑人演員出來 , 由其中一人分派簡單的白色面具 , 分配角色。與格連那維電影精雕細縷的經營相反 , 這劇裡幾乎沒有甚麼布景道具,僅是簡單的島上樹木的側影, 台後紗幕後燈光照出的另一個空間 , 普斯佩手持一個發號司令的傳聲筒走出來,路邊有一輛手推車,祭神用的一塊木板上盛著食物。主要還是用演員的身體、黑人的民義樂器, 他們的歌聲、舞蹈和說話 , 去把戲演出來。


 


  而其中最大的不同 , 是在卡里賓這角色的塑造。前面說到造反那一場, 在這劇中變成是一種反殖民主義的抗爭了。 卡里賓仍然是一個充滿缺點口齒不清的人物 , 但這劇亦顯示這是歐洲殖民者來到搶掠了他的島嶼並把他變成奴隸的惡果。這劇中相信「愛與和平」的愛裡與希望普斯佩羅慈悲為懷把他釋放 , 卡里賓卻不相信慈悲 , 一力抗爭 。 他否定普斯佩羅給予他的名字和身分 : 「因為卡里賓是你在仇恨中給予我的名字 ,・・・・・・你不如叫我 X 。」


 


  西撒來自殖民地 , 比較了解殖民的惡果 , 從「土著」的 角度重新給予卡里賓一把新的聲音。這劇寫了廿多年 , 現在看來還不過時 , 大概是西撒擅用他本土的文化作出有力的辯證。劇中卡里賓對普斯佩羅說 : 「你認為土地是死的 , 我尊重土地。 」 劇中並未把卡里賓寫成一面倒的勝利的英雄 , 抗爭仍有待努力 ; 但對尊重土地的黑人文化 , 卻以動人的歌舞和敲擊樂器渲染描畫。在莎劇或格連那維的電影中 , 其他精靈都是無名無姓的 , 在格連那維的電影中更是集體無名的棵露者, 軀體變成科技調配的圖案中一種畫面裝飾。但在西撒的劇中 , 原居民島上的神靈是有名字的 , 比方黑紅衣服的 Eshu,以他的歌舞和粗鄙的動作 , 在在挑戰了普斯佩羅的權威。不同於其他的改編, 這劇裡的普斯佩羅是個固執的老人、壓抑而且完全不同情卡里賓諸人那樣的殖民者。對於普斯佩羅 , 或對歐洲作者來說 , 那島嶼是荒野 , 需要他們的文化和想像對之加以馴化 ; 對於第三世界的作者來說 , 那卻是生活其中 , 維護及發展本身文化與外來的控制作抗爭的實在的地方。


 


  我本來在學校裡就有份參與教一個莎士比亞的課程 , 看了這劇 , 我決定回去嘗試用西撒的劇本作為補充教材。


 


                   原刊《信報》 ,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八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