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7日 星期六

大家在島嶼寫作

一九七二年在香港辦《四季》,除了組織穆時英專輯和加西亞.馬蓋斯專輯,還刋載當時在牢中的陳映真小說,介紹還未獲太多評論的黃春明、七等生、施叔青小說、白萩的詩,支持當年的台灣作者。

也是在七○年代,我最早兩本散文集和第一本小說集在台灣出版,散文集由瘂弦推出,發行不錯;小說集《養龍人師門》由管管、商禽出版,剛出來,出版社就關門了。儘管關門,還是感謝詩人朋友幫助。七○年代在香港出版文學單行本不易,台灣反而是唯一出版途徑。我七六年到台灣環島旅行,看到朱銘第一回展覽、到南鯤鯓看洪通、到羅東為了印證黃春明作品,到通宵為了七等生。回到台北,也拜會了武昌街周夢蝶的書攤。這些遊記到後來才結集成《新果自然來》由牛津出版,變成我對七○年代的懷念。那時台灣雖在政治上有所阻抑,文藝卻開始昇揚,也跟香港有不少非官方的友善的文化往來。

新近看到《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作為主角的六位作者,林海音《城南舊事》成名較早,其他諸位都在六七十年代逐漸邁向成熟……

  也斯

周夢蝶由文星出版《還魂草》(有葉嘉瑩序)後成為文壇神話;余光中《蓮的聯想》、《敲打樂》繼續發展至《白玉苦瓜》;王文興在《龍天樓》短篇集後,七三年發表令人耳目一新也引起爭論的《家變》;從《傳說》已經開始轉變的葉珊終於蛻化成《瓶中稿》的楊牧,並且寫出令人心折的散文評論,如記陳世驤的〈柏克萊〉,如新編《鄭愁予詩選集》寫成的新序〈鄭愁予傳奇〉。林海音創作之外更以編輯知名,她早年編聯合報副刊培植的新人在七十年代已經成材,後來編的《純文學》雜誌和叢書更在港台兩地產生影響。今天看到這幾位作家的紀錄片,特別覺得親切。其中一些素質,令人回味。

記錄歷史描繪人情

這好像不光是六齣介紹台灣作家的電影,它們記錄了歷史,近距離描繪了不同人物性情,此外還帶出總監製說的「倫理」,是電影體會文學創作人時彼此互動的分寸。我更覺得可以引申為一種人文關懷,通過映象和文學的感情教育。

拍林海音的《兩地》,提醒今日觀眾她五六十年代作為聯合報副刊編輯如何開放,有眼光刊登新作者七等生、黃春明破格的本土作品,兼且愛護有加。黃春明小說〈城仔落車〉標題堅持要用方言口語,不用「下車」這標準國語,如〈把瓶子升上去〉這種題村可能「有問題」的小說,她都照登。一九六三年更因刊詩惹禍離職。林先生的堅持和擔當,亦為下一代所體會:如黃春明在訪問時回憶說林海音好像文壇眾人的媽媽,下一代在她的愛護下成長。

此外林海音的好客,證諸余光中說「林海音家的客廳是半個台灣文壇」,這種豪爽好客應該也是性格中突出的一面,可惜紀錄片着墨很少(部分原因當然也因為拍攝於她離世之後),反而用了很多篇幅記述女兒回鄉重訪《城南舊事》的舊址,可似乎未能增進對林海音性情和作品的了解。

要用紀錄片了解一個人物並不容易,介紹並非從事戲劇性活動的作家更是挑戰。過去中港台紀錄片在這方面嘗試不多。要拍像王文興這樣一位特別着力於文字的作家,更有難度——如何以影像表達呢?

以王文興為主角的是《尋找背海的人》,由林靖傑導演。喜歡看小說的人大概都知道:王文興與白先勇齊名,同是台大外文系同學,一起創辦《現代文學》,同時開始創作,卻以不同風格,各自在現代小說方面作出不同成績。王文興早期文字簡樸精練,
短篇〈最快樂的事〉、〈玩具手槍〉、〈日曆〉、〈欠缺〉、〈大地之歌〉以簡約結構、經營場景,善寫年輕人成長心理,
而〈母親〉、〈草原底盛夏〉、〈大風〉等更重視文字的視覺和聲音效果、營造氣氛、烘托心理。

電影裏我喜歡的一個片段,是拍王文興坐在公共汽車上,銀幕上他的影像漸變成繪畫的圖像,再接上〈草原的盛夏〉動畫圖像片段,成功帶出小說家從現實進入想像,從敘事凝聚成意象與氣氛的做法。

電影裏插入黑白線條的動畫片段,演繹〈欠缺〉的開頭,順便介紹王舊居所在的同安街。這日治時期的紀州庵區,戰後由國民政府接收為公務人員宿舍。有建築系老師通過王文興小說教學生理解舊區,探討文字與空間關係,最近台北市更建館經營,命名紀州庵文學森林,打造成文學專門館舍。

看下來,不禁覺得:這紀錄片成功,一方面是吸收了各種媒體如繪畫、動畫、音樂、戲劇(有改編《家變》成戲劇的片段,亦有王朗誦《背海的人》,與三位玩樂器的年輕朋友即興合奏的片段),令它多彩多姿。再想深一層,其實要拍出這樣一齣電影,有賴演藝、學界、讀書界、投資者策劃者、工作人員、政府文化局人力物力的支持呢。

兩種孤獨、兩種堅持

王文興七三年出版《家變》,引起很大爭議。一方面由於題材違反當時社會父慈子孝的倫理,另一方面由於自造的遣詞用字,不按牌理出牌,惹來惡評。這電影亦剪輯了一些當時官方文藝的狀况,讓觀眾多了解當時文藝界的氣氛,更能了解《家變》的歷史意義。

這一段評述,由法譯者桑德琳說出,亦適切提供了批評的距離。很高興在電影開頭聽到桑德琳的聲音。是老朋友了,譯過我的詩和小說,也來過香港。她本身是優秀詩人,中文和日文修飬都很好,對文字很敏感,也喜歡王文興小說,翻完了艱難的《家變》,真了不起。電影中德琳唸同安街的詩,尋路走往海邊的影像,也是我喜歡的一段。

《家變》好似寫了七年?《背海的人》可寫了二十三年,題材更晦澀沉重,一個自稱爺的潦倒漢子,既是看相走江湖的又曾是詩人,連綿不斷的獨白,荒謬劇般黑色情節,發生在彷彿世界盡頭的深坑澳。文字更拗曲斷裂,自創新詞,追求另類的節奏音韻。難得導演耐性體會,安排作者朗誦片段,其中一節更安排三名玩色士風、提琴和鋼琴的樂手一起,他的朗誦與演奏互相唱和,這即興合奏生動地帶出他另類節奏的理想。

全片以二十一節,二十一條「線索」,立體雕塑小說家,體會他如何雕塑小說。線頭眾多,但編織細密。好似順手拈來的細節,如公車站讀孟郊,牆上貼杜象的尿兜(《泉》)圖象。也有紀錄片常用的訪問,重點卻不依賴訪問的對答內容。楊佳嫻問動植物園的無厘頭問題,伊格言一本正經訪問而不得要領,後來甚至帶點尷尬無措。也好似變成不是資訊,是情節的一部分。導演也吸收了小說家的人物描寫?王文興長期維持穩定狀態,不大與人來往,生活盡量一切從簡,每日坐在斗室之中,與紙筆搏鬥,苦吟的結果,每日約得三十五字的收穫。

這種「老人與海」式的現代主義苦行,要拍成可觀的紀錄片並不容易,這方面導演的文學修養難得,也令電影既繽紛多姿又有深度。但當然這也不是唯一方法。王文興紀錄片善用各種媒介,借用眾聲諸色,體會小說家四十年來的深度寫作。陳傳興拍周夢蝶那齣《化城再來人》剛好相反,冷靜、緩慢,專注凝神在詩人孑然一身的孤獨國,細聽周公河南腔詩句信札的片言只語,好似帶我們慢慢進入他的世界,體會他的節奏。我們好似與他共度一日裏無數片段:默坐一隅、簡單飲食、無言坐在公車地鐵人群之間、浸沉在浴池的水裏,叫人體悟詩人身處十里紅塵,維生慕情的同時,虛靜悟道的期盼。我們可見到對拍攝對象的尊重與了解,兩齣電影同樣感人。

電影裏的詩

拍攝楊牧的一齣《朝向一首詩的完成》,訪問學者奚密和不少中生代詩人,又花了心思,用不同方法演繹他的詩,如找鴻鴻、羅智成、楊小濱等多人合誦〈有人〉,以現代舞演〈妙玉坐禪〉,以映象演繹〈十二星座練習曲〉、〈花蓮〉,繽紛多姿。但整體來說,對楊牧詩作把握好似仍不够充分。我還未有機會看到另外兩齣,但聽說導演陳懷恩跟隨余光中到處演講,從台灣到大陸,努力嘗試「從余老龐大的詩作」整體中,理出一點頭緒來。陳傳興拍鄭愁予的《如霧起時》也通過詩人的經歷串起不同的時空、不同的生命。其中據說還有久已聞名的民國女子張充和露面,令人期待。

這樣一輯六齣文學主題的紀錄片,也包括了六個或更多人物動人的生命故事,實在不簡單。既要有出品人的投資,也要有製片人的策劃。每齣戲以一年為限拍攝(有些去到兩年,其中《化城再來人》光說服周夢蝶就用了八個月)總監製與導演每月一次會議,檢視進度,解決難題。群策群力之下,成果得來不易。在我這樣一個異地觀眾看來,特別感動的是這另一個島嶼對於他們自身文學的尊重:既有不同性格的人以文學作為修行之道,亦有那麼一個背景的眾人對這些不同性格的尊重與愛護。

香港的島嶼寫作

島嶼不限於台灣。每一個寫作的人都在島嶼上寫作,在漫長的摸索中獨自修行。但我們當然也知道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跟周遭的風向潮汐、環境生態,跟其他的島嶼還是互相牽連。香港這島嶼有它生態的問題,文學的意義還未受到應有的尊重的了解,資源分配不公,缺乏應有的滋養,也令不少奇花異草半途凋零。但香港從三四十年代以來,還是一直有它的文學,在無人扶持之中粗生粗養,亦自有面貌。有人問起香港有沒有值得拍攝的作家,有沒有富有才能的導演可以去拍這樣的紀錄片?我想是有的。看到周夢蝶我想到柳木下,早年譯過里爾克的詩人晚年貧困來往城中以上門賣書度日。堅持每天只寫三十五字的實驗性的小說家王文興這周五晚上剛在香港度過他七十二歲生日,到十二月快要滿九十三歲的香港老作家劉以鬯在五十至七十年代賣文維生的時候每天寫十二個專欄至少生產一萬

字以上,卻同時在六三年完成當時驚世駭俗的實驗小說《酒徒》以及後來不少精彩的短篇;他作為編輯的包容對後輩的鼓勵絕對可以跟林海音相比,博學多才先後活躍於文學、電影及翻譯界別的林以亮同樣是。林海音創辦《純文學》時,香港版的編輯是王敬羲,他創辦的文藝書屋和出版社對香港有功,本人亦比其他人較早嘗試現代小說的寫作。說到浪遊的鄭愁予,我想到對中亞史地極有研究當過外交官最早寫出《香妃》、對外國文化深有了解晚年在外生治的桑簡流。這些人的生命都有一個個不同的故事。不同於近年在台灣發表比較接近台灣當前風格的作者,這些老作者又是另外不同的模式,了解這些島嶼需要不同的藍圖。

香港有沒有好的紀錄片導演呢?新浪潮諸君從許鞍華到方育平都有拍紀錄片的業績,稍後的關錦鵬同樣是。近年從張虹到張經緯都有作品,還有藝術中心獨立電影、影意志亦有不少新人。

那麽香港有沒有人對文學電影有興趣呢?從五十年代的李晨風、嚴俊、易文,到後來的唐書璇、胡金銓、李翰祥,也有前例。一九八七年香港電台電視部戲劇組由黃志策劃,羅卓瑤、施潔玲、黃璐德、李才良、張少馨等人製作以改編小說為主的《小說家族》,以半小時為一齣,拍成第一輯,還出版專書,引起討論,算是成功了。當時正籌備第二輯,黃志和眾導演議定第二輯以「家」為主題,打算改編劉以鬯的〈不,不能再分開了〉、王文興的《家變》、我的〈找房子的人〉,還有國內記不起是汪曾祺還是高曉聲的一個短篇。當時黃志叫我寫信給王文興徵求同意。我寫了,沒多久收到王文興的回信說同意,還說香港電視拍得不錯,他很樂意。這敢情是好事,但後來港台的政策變了,想要變得通俗化,甚至第二輯仍用《小說家族》的名字,卻有並不是改編自小說的商品製作。過了幾年,戲劇組也取消了。以純粹資訊或針鋒相對的政論代替感性商量的文藝、反省性的戲劇,也逐漸成為傳媒的主要方向。

那麽,說起來,香港也不是沒有值得拍的人物,也不是沒有有拍攝能力的人才與資源,為什麽這麽多年下來,沒有拍出《他們在島嶼寫作》這樣的電影?我也不明白,不如你告訴我吧?

《明報》,讀書版,2011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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