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6日 星期五

十多隻手一起按上去——貼海報(3)

原來白紙上寫着「警告逃妻」四個大字!還有一段小字,說他的妻子如何騙了他的錢,如何與姦夫潛逃。紙上列了他們的名字出來,在右上角還有一個空框,看來是用來貼「逃妻「的照片的。這樣的海報,把我們嚇了一跳;看那邊,他還在認真地貼遍一條又一條柱。在這樣的深夜裏,他也有他的話要說出來。
我們不希望遇見賊人,我們也不希望遇見警察。有些夜歸的朋友,常常被警察搜身。不過貼海報倒是無礙,警察至多在旁邊看看,也就走過去了。
有一回,在佐敦道附近,已是凌晨了。我們正在貼海報,有一個警察走過來,問:「你們在做什麼?」
我們明明在貼海報嘛,他不相信麼?
於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訴他說:「我們正在欣賞初秋黎明熹微的曙光。」
警察先生想了想,似乎也滿意這個解釋,便走開了。

有人說:「貼海報貼得這麼辛苦,你們怎不化錢請人貼呢?」
答案第一,當然是我們沒有錢;第二,則是請人也看請着什麼人,我知道有些朋友的刊物,請人一毛錢貼一張,結果只是在幾條大馬路(香港就是英皇道,九龍就是彌敦道)貼百來張,虛應故事算了。
貼海報,要講天時地利人和。天時最好不是刮風下雨;地點要旺中帶靜(太旺嘛,轉眼就被人蓋去),平時最好接近學校區(如果是學生或青年刊物的話),星期天最好是熱鬧的街道;還有些人貼在銀行門前,若是星期六晚就可以取巧渡過一個星期天。至於人和,有一群合作慣的朋友,一起說說笑笑,那最好不過了。
但這也是難說的。也許逐漸這人這次不來了,那人那次沒有空,別一個人鬧情緒。回想起來,這些都不是自然不過的事嗎?貼海報,也正如對其他事,你有感情的時候,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不覺得尷尬,怎樣也不累。過了一段日子,浪漫的感情變成必需的責任,就總有人疲累,有人懷疑,有人考慮與估計,到了這時,感情已有了折扣了。潮濕溫軟的漿糊結成乾硬的黑疤。
不過,不要緊。有些話也無謂說了。不是總還有人貼海報嗎?你看這街上,七彩繽紛,還是有那麼多不同的訊息。又一群人在深夜走過街頭,在偏僻的地方遇到另一張同類的海報的一角時就像在異鄉遇到知己,當風吹起海報的一角時總也有幾隻手同時按下去,他們又會在回頭時看見剛貼下的海報被蓋過而頓足,他們修補被風撕裂的,舒展褶縐了的,他們這麼相信自己的海報,總想叫它美麗一點。
此外,更多的,是色情電影、武俠雜誌、狗經馬經的海報。它們不像年青人自己貼的海報那樣溫情、頑皮、鬧情緒。它們整齊地、大規模地、職業化地漫山遍野蓋過來。一批撕破了、哂黃了、淋壞了,又換上另一批。那些刺眼的色彩,煽動的字眼,驕傲地說着它們的勝利。一根電燈柱、一堵牆,默默地看着。
偶然,走過街頭,看到一張比較突出的海報,我們駐足停下。我貼過許多次海報,我知道貼一張海報是不容易的。

原載1977年5月1日《象牙塔外》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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