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8日 星期六

泡特筆下的兩個墨西哥

誰能告訴我她到那裏去了,
那不知煩惱的純真少女?
她的手吻滿蜜蜂,
她的指頭滴着蜜糖。
——凱瑟琳.安.泡特
「兩首墨西哥的歌」之一

謎一樣的女人

在一九二O年代,當美國一些最優秀的作家,如海明威、費茲傑羅、龐德等人,都自我放逐,遠赴歐洲,有一位生於美國南部的女作家,卻獨個兒跑到墨西哥去。她往墨西哥,先是為了研究阿茲狄和馬雅族人的藝術,她喜歡那個地方,結交不少朋友,更以當時的生活經驗,寫成小說。關於她在墨西哥的情況,後來有不少謠傳。有人說她是墨西哥早期默片中的美麗女主角,有人說她愛上一個革命黨人,有人說她身罹絕症,又有人說她帶着一箱文稿到處跑,是個謎一樣的女人。不真實的謠言到頭來不攻自破,倒是她的短篇小說留下來了。她在一九三O年出版(一九三五年增加幾篇再版)短篇集「盛開的猶大花」,其中就有四篇是以墨西哥為背景的。這位女作者便是凱瑟琳.安泡特。這幾個短篇,就像她其他的短篇集(著名的如「灰白馬、灰白騎士」和「斜塔及其他小說」)中的作品一樣,得到很多好評。泡特是少數以短篇奠立聲名的作者,她的短篇和中篇,寫得比長篇「愚人船」(拍成電影就是「百怪圖」了)更見精鍊。
泡特的「盛開的猶大花」,想來一定有人介紹過了。本文特別想偏重談談書中以墨西哥為背景的四篇主要小說「馬利亞.康薩生」、「盛開的猶大花」、「莊園」和「樹」,讓我們看看她怎樣寫墨西哥,又或者借墨西哥表現一些什麼。

並非獵奇

泡特寫墨西哥,是不是為了表現異國情調的色彩?她自己否定了這個說法。讀她的「雜文與散論」一書,在其中一篇「我為什麼寫墨西哥」裏,可以看到她說自己並非獵奇,而只是寫自已熟悉和喜愛的事物。她說年幼時跟父親到過墨西哥,後來又自己生活在那裏,墨西哥根本成了生活經驗的一部份。她在同書的另一篇「Quetzalcoatl」(墨西哥印第安神名)裏批評勞倫斯的小說「羽毛的蛇」時說:勞倫斯把墨西哥文化當作一種神秘文化,成為在現代機械文明受挫的人的逃避,以及尋求生拿意義的理想。但勞倫斯本人對這種神秘文化亦知之不詳,所以他筆下的印第安人也顯得虛假,沒有真實生命。看到泡特這樣說,我們一定更希望看看她怎樣寫墨西哥吧?

泡特批評勞倫斯的墨西哥是一個象徵,是在機械文明挫折之下渴望前往尋覓意義的地方,她自己筆下的墨西哥,照「樹」一篇看,表面也像是這樣。只不過她寫的墨西哥,顯然具體而實在得多。

在樹下寫詩的夢

「樹」裏面的主角,是一個生性浪漫的詩人,一生只想找一株樹,讓他快快樂樂地躺在下面寫詩。像勞倫斯一樣,他也把墨西哥當作理想:「他就是那麼怡然自得地過那種沒有名望,不負責任,不用說也沒有什麼錢的生活,就那麼拖着一對舊草鞋,穿一件合身的、有一點兒爛的藍襯衣,躺在樹蔭底下寫詩。那就是他為什麼起先要來墨西哥的緣故了。」
他在墨西哥過了一段貧窮然而快樂的波希美亞生活,她的未婚妻,被他信中的描寫感動了,前來跟他一起過活,以為一切都多姿多彩。來到以後卻發覺生活簡陋,當他失業,她更不能忍受他的游手好閒。他懶散、隨便、浪漫,來自美國中西部的她卻是嚴肅、拘謹、實際。他們性格的衝突,終使他們分手。她走後幾年,他到底妥協了,專心從事新聞事業,成為「廿多個國家的革命問題權威。他的同情心,剛好和某些傾向自由人文主義的高價雜誌相投契,這些雜誌給他豐富的稿費。」他成功了,賺了大錢,他的妻子終於回心轉意,回到他的身邊。

「樹」寫男女主角性格的對比,一個感性而浪漫;一個知性而實際,仿如墨西哥作家帕斯在名著「孤寂的迷宮」中所說的墨西哥人性格與文明的美國人性格的對比。就這樣看來,我們很容易就會當這男主角的人生態度是一種理想。但如果我們仔細點,就發覺泡特既諷刺女主角的刻板,亦諷刺男主角的不切實際。正如他們對做家務的態度,她的鄙視和憎恨未免顯得暴躁陰鬱,他當作欣賞花樹和野餐,也未免說得過份容易。他的好處是能欣賞溫情和事物,但她的實際許多時卻把事情看得更透。他美化的墨西哥藝術家,結果真是如她看穿那樣,改行做電影明星、結識富有的老婦人或是輕鬆地幹政府差事,聽命畫革命壁畫。泡特不同意女主角封閉而酸澀的態度,但亦巧妙地打破男主角的墨西哥之夢,指出他其實一直沒有找到他心目中那株樹。事實上,如果她只是一面倒地歌頌墨西哥的原始自然理想,難免概念化,她說出事物的兩面,反而保持一種微妙的均衡。
那男主角心中的墨西哥,或人們心目中那純潔自然的墨西哥,正如她在「而兩首墨西哥的歌」(也收於「雜文於散論」)詩中所說的帶着自然的蜜味香氣和蜜蜂嗡嗡的「不知煩惱的純真少女」那樣,「不知到那裏去了」!她失踪了,要不然,如果仍然存在,就會受到污染而變質,像「樹」中最先與主角同居的印第安女人,後來「變得老於世故和有『性格』了」。

(未完)

原載《象牙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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