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日 星期三



 





 



梁問我有什麼訪問的題材,他的意思是說,除了電視藝員以外,可還有什麼特別的題材沒有。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些大象來,就說:不如作一篇關於大象的專題報導吧。牠們就在公園對面的空地上,早幾個星期報上登過牠們的消息了,牠們從泰國來香港表演,不受歡迎,結果收入不足,連回泰國的旅費也沒有,現在就一直留在香港。我每次乘車經過都留意看看牠們,許多次,我都想在中途下車,給牠們拍一些照片。



 



梁還沒有回答,他桌上的電話又響了。總是那麼多瑣碎的事情。我忽然就想:我們這份以娛樂和電視為主的刊物,雖然也有一些趣味的報導,但我之忽然提出大象來,敢情也是個奇怪的念頭吧。在這個垂下了百葉簾,堆滿著雜誌、資料和稿件的房間中,忽然說到戶外幾頭悠閒地幌著尾巴的大象,真像是十分遙遠的一回事了。



 



李又帶著那個搞廣告的湯美進來了。李進來的時候朝我擠擠眼。湯美欠了雜誌社半年的廣告費,每次都說:「過幾天……」但一直沒有清妥。



 



果然,他一見梁,又是說:「過幾天我一定要結一結那廣告賬了。」然後又開始說他的新計劃。



 



我沒有聽他們的談話。我還在想著那些大象。為了支持我的說話,為了證實這確是個值得做做的題目,我走到後面去翻舊報紙。



 



所有的舊報紙都堆在後面,亂紛紛的。所有那些消息、圖片,重重疊疊地堆成一團;過了時的新聞、印刷不清的圖片、印上紅字的藝員秘聞、曾經哄動一時的標題、內幕的消息……這些報紙雜誌就這樣堆在地上,有些剪破了,看來更像沒用的廢紙了。我一份一份地翻開,找那段消息。我記得在日報上看過,現在卻不曉得到那裏去了。我把報紙翻開又合上,結果只是弄了滿手油墨的污跡。



 



找得倦了,我就站起來,打個呵欠。他們還在那邊談話,梁漫應著話,眉宇間有一點不耐煩的神色。我倚在窗旁,輕輕把百葉簾拉高一點。原來今天是有陽光的。秋日的陽光在空隙中照進來,在桌上印下一個長方形。到底是秋日的陽光,不冷但也不見得暖,光落在桌上,照在雜物上,顯得破破碎碎。我從空隙望出去,看見外面的街道和行人,遠一點的運動場上有個少年在獨自投籃。我忽然想起我們還開著冷氣,就打消了開窗的念頭。我把窗簾放下來。



 



那段大象的消息,不知混到那堆舊報紙中了。他們還在談公事。然後李說他要先走了,他叫我一起去吃午飯。我想反正梁暫時也沒空跟我談,便跟他去了。



 



走到門邊,李回頭對梁說:「噢,是了,你今早叫我打電話給印刷廠,我打過,但電話不通。你一會有空再打打看好嗎?如果下午沒有事,我想告半天假。」



 



留下梁坐在那背後堆滿文件和資料的重壓的位子上繼續討論枯躁無味的問題,我們走出門外。一溜出去,李說:「梁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忙!」然後他就說下午安排的節目。我則只是老老實實地聽著,聽了一頓午飯的時光。



 





 



翌日李回來時順路替我帶回拿去沖印的彩色幻燈片。那是前幾天替公司拍的,藝員的生活照。光線很好,效果還不錯。



 



幾個記者圍過來看那些照片。他們捺亮了燈箱,逐張細看。看完了,一個渾名叫阿達的新來的女記者說:「我喜歡這三張!」



 



我接過來看。那不是藝員照片,是幾張我自己拍的街景。



 



李看了,說:「又是你的寫實的街道攝影吧?」



 



阿達似乎不同意,她說:「不,這不是寫實,好像還有一點什麼……」



 



我當然不是為了寫實。李是故意氣我的。但我當然也高興有人為我分辯。我把三張幻燈片再放到燈箱上。我記得,那一天,從山頂給藝員拍照下來,已經是黃昏了;拍了差不多兩卷底片,她們總是那麼的幾個姿勢,臉孔也差不多,而我,只要光線不錯,別的也就不大管了。總之,拍完了,我也像鬆了一口氣,回到中環,悠閒地在街頭踱步,想找個吃晚飯的地方。我一直逛著,就走到中環後面那些比較古老的街道上去。那裏總像是一個比較古老也比較樸素的世界,跟外面的摩登與繁華成了對比。它們總像更親切、更實在,好像更沒有時間性,不知存在了多久,仍會一直存在下去那樣。那些南北行的海味店、那些紙料舖、那些寫滿了條子的中藥舖、在門前掛著一柄大剪刀的雜貨舖。這樣的店舖,我不知有多久沒經過了。但它們原來一直還在那裏,在這城市華衣的背後。我只是離開它們遠了罷了。我到底是在這樣樸素的街道上長大的。我記得童年時跟著母親到這樣的中藥店買藥給爸爸,而櫃面的伯伯就會送我一包葡萄乾、或是山渣餅。那時遇見的人都好像那樣和氣可親。爸爸是個舊式的生意人,我記得他總是說:「做生意只要講信用,說一句就是了。」他總是那麼悠閒,跟他做生意的都像是朋友,大家一言為定,從來不見他們有什麼爭執。也許我離得太遠,所以只記得那些美好的東西。不過,再走過這類街道,它們給予我很多感受,比較藝員的化粧過的臉孔、時髦的衣服、呆板的姿勢,這些街道好像向我說了更多東西。當時我見還有底片,就拍了幾張照片。



 



我記得那天還看見一些古老建築物,好像瀕於絕種的巨獸那樣站在那裏。有一幢舊樓,兩旁的樓都拆了,只剩下它孤另另地站著;兩邊圍著竹架,像是龍骨,而它便是一頭蹲伏的恐龍吧!又有一幢灰棕色的在一片荒廢的空地旁邊,空地上是廢棄的木板碎石,有一叢叢的綠草,而它就立在旁邊,像是野外的大象或是犀牛一類的野獸。舊式的建築物通常都比較莊重古雅,有露臺和雕花、寬敞的空間、優美的設計,不像許多新廈,看來精巧,但卻狹小鄙陋。



 



我把那些藝員照片拿過去給梁看,他看了,點點頭說:「不錯。」我剛要走開,他叫住了我,說:如果我喜歡,可以拍一輯大象的照片,自己寫點介紹,作個特寫。



 



我原以為梁昨天沒留意我的提議,這麼說來,他是知道的。只是當時他太忙,而且又有點心不在焉吧。他這幾個星期來都是這樣。到底他有什麼事呢?



 



他叫我自己寫。我想拍照沒有問題,反正是我在這裏的工作;但說到寫東西,可把我難倒了。我是攝影的,一向很少執筆寫東西。所以我便問:「有誰可以幫我寫?」



 



李說他對大象沒興趣。其他幾個記者也搖頭。



 



只有阿達,她說:「我或許有興趣。但你先要找些資料給我。」



 



於是我又去翻那些舊報紙。



 





 



那些凌亂的舊報紙堆中翻不出什麼來;臨時有事,要我出差,我只好把它放下了。



 



那是一個外國電影明星來港舉行的記者招待會。阿達跟我一起去。在車上,我告訴她關於那兩頭大象的樣子,其實我是盡量游說她,希望她不用看資料也願去做訪問。她沒說什麼。後來,車子停在交通燈前,她忽然說:「你聽過那個關於大象的笑話嗎?」



 



「怎樣?」



 



「說有一個人,好像是英國人吧,去非洲渡假,帶了一頭小象回來做寵物。結果他每天帶象散步;他回辦公室,這象也跟著回辦公室,去遠足,象也去。結果他變成事事與人不同的人,被人當作怪人,朋友也沒了,差事也掉了……」



 



這可是個很特別的故事。我從未聽過。我問:「那麼,後來呢?」



 



阿達笑起來:「後來當然是把象送回動物園。他變回跟別人一樣的一個平常人。」



 



「就是這樣?真慘!」



 



「有什麼慘?」她瞪我一眼。



 



我們到了。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外國明星。一個很普通的記者招待會。不外是那些同行、不外是那些問題:你喜歡香港嗎?你的新片叫什麼名字?你演過的電影中最喜歡那部?



 



我循例拍照。他說:「有時編導和其他演員都湊合得很好,偏是我自己沒有感應,有時我演得比較入戲了,其他人未必湊合得好。」我等他轉過頭來,那角度比較好,我又拍了一張。



 



阿達問:「這樣快就拍完了?」我點頭。她聳聳肩說:「真快!」



 



招待會沒多久就散了。娛樂記者們圍在一起談話,我聽見他們正在說最近藝員間那件桃色新聞。其中有一個人在說內幕故事,大家圍過去聽。剩下那外國明星一個人站在那邊。好像剛才大家只是要他說一些資料,說完,就對這人不再感興趣了。過了一會,才有個電影公司的人過去陪他。



 



阿達還在說:「拍照真容易!這麼卡察卡察的按掣!」



 



「這是工作呵!」



 



「你工作拍的照片和你自己拍的,比方街道那些,有沒有不同?」



 



「當然有哩……」



 



「怎樣?」



 



我可答不上來了。我只好說:「那些就不僅是技術上的……還有一點別的……還有一點別的……就像剛才那明星說的那種『感應』吧!」



 



她「嘩」一聲笑起來:「你說得真玄!」



 



恐怕我是解釋得不清楚了。我正想再說,有個中年男子走過來。阿達跟我介紹:「這是莊先生。」他是一份娛樂雜誌的老闆。



 



他是個很熱情的人,跟我熱烈地握手。他說看過我拍的彩色照片,又說了些讚美的話,我連忙說不敢當。他叫我們一起去喝茶。我要趕回雜誌社,婉辭了。他把卡片遞給我,叫我翌日去出版社找他,有事跟我談。



 





 



我心裏只是想著大象的事。回到雜誌社裏,把底片沖曬後,便搖電話給另一位在西報資料室工作的朋友,問他大象的事。他給了我一點資料,其實也跟我記得的差不多。但這樣,從記錄中讀出來,就好像翔實多了。



 



辦好這些事情,離開雜誌社時,已是黃昏了。梁跟我一起下樓,我們一起站在路口等小巴。這是放工的時候,小巴都載滿了人,偶然有一輛停下,就有一群人湧過去。我最討厭這樣子的了。



 



我跟梁說:「不如走路吧!」他好像很疲倦的樣子,但終於也點點頭,說:「好吧。」



 



我們一直沿著馬路走,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我們走到銅鑼灣,在公園附近,我望見對面馬路的一片空地,忽然想到那些大象。我想帶梁去看看牠們。



 



我說:「我們過去看看那些大象吧!」



 



他好像有點詫異,甚至還看了看腕錶,但最後,還是無所謂地跟我一起走過馬路。



 



在對面馬路,從那些鐵絲網望進去,就可以看見那兩頭大象了。一頭比較大點,一頭小點,牠們是灰棕的顏色,安靜地站在遠遠的那裏。



 



這兒本來是球場,有兩座白色的龍門的木架。從我們這裏看,牠們就好像嵌在龍門裏那樣。我真想給他們拍些照片。



 



「可惜我忘了帶照相機。」我說。



 



梁也在看那些大象。我曉得他也開始喜歡牠們了。牠們真好,這麼安靜。



 



我告訴他說我每天經過時都忘不了從車上看牠們一眼,我常常都想下車看看牠們,但往往都因為匆忙,沒有機會。



 



我們邊談邊繞到球場的旁邊,打算走近一點看看牠們。這球場旁邊泊滿了廢棄不用的舊車。有一個閘口,但卻攔著不讓人進去。



 



我們再繞到球場的後面。那裏有一條小路。我們走進去,就發覺那裏跟外面是不同的。



 



「這裏真安靜。」梁說。我們都覺得了。那是一條幽靜偏僻的小徑,沒有行人,路上有一二泓水,路面凹凸不平。我們走進去,從那裏繞到球場後面。



 



在後面,我們更接近大象了,但仍有鐵絲網圍著,我們沒法進去。那兩頭大象就站在裏面,偶然幌動牠們長長的鼻子,走兩步,又站定不動了。



 



「你聽,」梁忽然說:「連電車也沒有聲音的!」



 



穿過球場,可以看見外面我們來時走過的電車路,那些行人和車輛現在都離我們很遠了。望出去,只見偶然一輛電車滑過,靜靜的,像沒有聲音的飛翔。一切都這麼安靜。偶然一絲涼風吹過來,我們彷彿突然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境界。彷彿在熱鬧的馬路上走,突然墜進一扇暗門,發現了一個陌生的奇境。我們站在這安靜的地方,看著大象。



 



「你看那些雲,」我說。



 



梁點點頭,他也感覺到同樣的東西了。那些灰灰的雲層、遠處公園的綠樹、偶然滑過的電車、沙黃的球場的地面、白色的龍門木架、灰棕色的大象,這一切都沒有關連,但在這一刻,混合在一起,卻顯得那麼自然。我們偶然處在這環境中,偶然獲得一刻的共鳴。



 



「真好,」他說。我也這樣想。



 



我們環顧四周,後面的鐵絲網裏堆滿生銹的汽車零件、舊風扇、燙斗,殘破的木塊,還有種種廢棄不用的用具。在它們之間,長著叢叢青綠的草。



 



「它們放在這裏顯得多自然!有些攝影,刻意安排造成這樣對比的效果,反而不自然呢!」我說。



 



梁正蹲在那裏看它們。「這些破舊的老東西真美麗,這麼單純,這麼自然。」



 



我一時不大清楚他想說什麼。但看著這裏的風景,這安靜的路,還有大象,忽然感到這麼愉快,好像大家說什麼也不要緊了。一切煩瑣的工作、匆忙的約會,都好像可以拋到腦後去。我指著叢生著一撮撮青草的小路,說:「如果在這裏放上一張木桌,拿一支紅酒來,慢慢地喝酒談話,那真不錯呀!」我想起,這一陣子大家都像這麼煩躁,許久沒有好好地喝酒談天了。



 



梁聽了我的話,也說:「好呵!」他也開心地笑起來了。



 



我們都不願意離去。



 





 



翌日我應約前往找那位莊先生。走進他的辦公室,見他正在聽電話,他招呼我坐在對面。



 



他那電話說了很久。說完以後,他冷淡地說:「對不起」,然後就開始公事公辦地談正事。不知是不是我敏感,他今天好像沒有昨天那麼熱情了。原來他的畫報想找我拍一些藝員的彩色照片,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說好的。然後他問我要求照片的稿費怎樣?



 



我不知該怎樣說,就把一向的價錢告訴他,以一卷菲林計。



 



他說好吧,然後我們的談話就告一段落了。



 



我出來以後,然後又想到剛才自己的敏感。其實,他昨天的熱情可能只是一種客氣。到底,我又有什麼權利要求別人熱情呢?我跟他的關係不過是生意的交易,工作上的來往。想到這裏,我不禁為自己的不成熟失笑起來了。



 





 



下一天我約了阿達專程去看那些大象。我記著帶了攝影機,她取了資料在車上看,我說不看也沒有關係,她認為看看比較好。



 



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我們來到運動場的前面,她看見遠處那兩頭大象,說:「這就是了?」



 



她又問:「說是六頭大象來香港的,怎麼這裏只有兩頭?」



 



我可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許是其餘的去了荔園?或者是有別的收容所?是了,為什麼我一直沒想過這些問題?我這才發覺,自己對這些大象實際的一面其實是這麼隔膜的。



 



走近球場,我拍了幾張照片。雨不是很大,但即使是微雨,也有了顧忌,拍得不很暢快。我們看了一會,我想再走昨日的小路,繞到後面比較接近的地方去看看牠們。但今天,在那小路的岔口,不知怎的堵了一輛貨車,我們只能在車旁側身走進去,又因為下雨的關係,路面泥濘了。黑色泥濘的地面凹凸不平,阿達提著褲管,小心奕奕走前去。我們走了一半,才發覺前面的半截路低陷下去,積滿水,沒法走前去。



 



我們就停在那裏,我拍了幾張照片。我們昨天沒留意的鐵絲網內一座小竹棚頂的鐵皮被風吹得翻了一半,在那裏瑯瑯地響著。阿達擔心地說:「它會不會吹下來?」



 



結果我們折回來了。我的照片拍得不好。今天不知為什麼,我想或許是天氣的關係;或者有別的原因,但卻說不出來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昨天的那個感覺,今天再去就找不到了。



 





 



甚至攝影機也沒有用,這麼精確的器材,也拍不出我原來想拍的東西。過了幾天,幻燈片沖出來,我自己看了也不滿意。



 



我把替那位莊先生的畫報拍的藝員彩照拿給他。去到的時候,有兩個男子在那裏,不知是他雜誌的記者還是作者,還有阿達也在,他們正在談娛樂界的事情,說那幾個電視藝員鬧婚變的內幕。後來他們又談到娛樂稿,他們翻到娛樂刊物的後面,批評那些雜文和小說,其中一個人說:「這類稿,不受讀者歡迎的,如果我寫,就不是這樣寫……」



 



莊先生接過我的幻燈片來看。看到其中一張,他忽然說:「咦,這是什麼?」



 



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大象照片,錯混了進去。我說:「這是大象的照片,我自己拍的。」



 



「大象?」莊先生很奇怪地笑起來。



 



「我忘了告訴你,」阿達插口說:「這是一個對大象有興趣的男人!」



 



其他兩個男子就大笑起來。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我也不明白阿達為什麼這樣說。



 



看完了藝員的照片,莊先生說:「我把稿費計給你吧。」



 



但等我接過錢,卻發覺比原來說的少了一倍。他上次說一卷幻燈片付我一個價錢,現在卻每張計,錢也算少了,還說:「我們上次說好這個價錢的。」我到底沒有經驗,不曉得該怎樣說。而且我也不曉得他是故意騙我,還是真的忘了。何況他又笑嘻嘻,很和善的樣子。我不曉得該怎樣說。



 



大概他看見我的遲疑,便說:「我知道你不計稿費的。你們藝術家,最重要的是興趣,你說對不對?」



 



其他兩個男子又笑起來。我連忙分辯說自己不是藝術家,不是……



 



告辭出來,我心裏感到很不舒服。我坐在車上,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我過份敏感,還是真的受了騙?我不大清楚。為什麼原來說好的事情,結果卻不是那樣?車子經過球場,我原來是打算在回途下車補拍一些大象的照片,現在卻不想下車了。其實最重要的是,我一直不明白阿達的話,還有那種嘲笑的語氣。喜歡大象是不是真是很幼稚的事?抑或她並沒有這個意思?我想了又想,坐在車上像一個傻瓜那樣想這想那,直至車子一直去到終站,還坐在車上,幾乎忘記下車了。



 



我走下車,發覺已經到了中環。有點像那天拍照片的那裏。我記得,好像從那爿古老的茶樓的背後轉進去,就像轉進一扇活門那樣,走進那些古老的街道去。不記得是不是那爿茶樓,有點像,也是在玻璃櫃中堆放著粉紅色的禮餅,也有那些紅綠相間的半圓形的闊大的餅盒,完全依循了那些古老的款式。我記得這些老派的茶樓,因為爸爸以前是做糖的生意的,他有些朋友開茶樓,都幫襯他買糖。他們招呼他喝茶,要多少斤糖,他過後就叫伙計送去。而他們,用算盤那麼的的得得的計算了,就結數給他。大家都那麼爽快,正當,從來沒有糾紛。爸爸總是說:「我們中國人做生意,只要講一個信字,說過就算數的。」



 



現在我一直走過那爿茶樓那裏,從它背後轉過去,卻發覺迎面原來是大幅荒蕪的空地,在背後,是一片廣茫的暮色。那不是我要找的地方。我一定是找錯了。我轉出來,再轉另一條街,從這一條街走到另一條。但不,都不是那天走過的那些路,現在這區好像冷清一點,我一定是認錯地方,我迷了路,沒法找到了……



 





 



新一期的雜誌出版了,李遞新書給我時說:「梁今天很生氣!」



 



「怎麼?」



 



他告訴我說:「搞廣告的湯美欠了半年錢沒有交來,前幾天迫得急了,就交來一張支票。不料原來是空頭支票。現在找他的人,卻沒法找到!」



 



難怪梁不停打電話,好像找得很急的樣子。



 



李又說:「其實梁也是太笨,這樣容易信人!」



 



我說:「但收錢的事,原來不應由他負責呀……」我覺得,這樣好像不公平,做事的時候全堆在他身上;等到出了事,又算在他頭上了。但李沒等我說完,就搖搖頭,說:「不是這麼說的。」跟著就走開了。



 



我翻開這一期的雜誌,我們做的那個大象的專題出來了。這二三個星期來,因為太忙,或者因為我自己的情緒吧,我一直沒有去補拍大象的照片,所以始終是用上次跟阿達去時拍的那幾張。幸而篇幅少,文字也少。我粗略地看了一遍,覺得跟原來自己想的有許多不同;但到底欠了些什麼,又很難說出來。文字交代了象的資料,照片也把牠的樣子拍攝出來;但不知怎的,總像是欠了些什麼。我原來對象的想望,或是那日我跟梁一起去看象的感覺,都好像跟這差很遠。形象仍在,但有些東西,卻像無可捕捉了。



 



後來,下午的時候,阿達拿了張報紙走過來,指著一段花邊新聞笑道:「你看我們的象的下場!」



 



我接過來看。那段消息很短,只是說:兩頭泰國大象中的母象突然倒斃。是指我們所看的那兩頭象吧?只是,到底牠是因為患病、因為水土不服沒法在香港生存、還是因為受到別人的傷害呢?新聞很短,沒有交代,我也永遠沒法知道了。



 



我心裏有點不舒服,但也不覺是太大的惡耗。我這才發覺,這幾個星期來,自己其實已經逐漸很少去想牠們,牠們已經離我遠了。



 





 



又過了一個月,等到幾乎把大象的事忘了,李才又重新提起來。那是一個滂沱大雨的日子,我冒著雨回到雜誌社,渾身濕透,編輯室裏卻沒有例外地開著冷氣,叫我打寒噤。我到黑房裏脫去濕透的內衣,出來時,就見到李蹲在地上的舊報紙堆旁找東西。我順口問他找什麼,他說是找我們的舊雜誌,早幾期阿達和我做的那篇關於大象的報導。他在舊報紙堆裏找;新舊的刊物混在一堆,過了幾期就形同廢物,不知扔到那裏去了。



 



那邊,正有幾位記者在談另一位藝員的婚變,另一宗新聞。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開水,雙手護著杯,呵著氣取暖。我問李找來作什麼?



 



說著他已找到那期雜誌了。他奇怪地回過頭來問:難道沒看到報上的新聞嗎?原來,他告訴我說:那幾頭留在香港的泰國大象,終於有人注意了,有些善心人捐款救濟牠們,還有一間輪船公司願意免費運送牠們回去。這不是很有人情味的新聞嗎?他說。他想趕時間做一個報導,還問我願不願意去拍照。



 



我搖搖頭。我幾乎失笑起來。過去我那麼喜歡那些大象的時候,他沒有興趣去訪,現在他當這是熱門題材,但我卻提不起勁。何況我還有那麼多工作要做呢。



 



他說這也不要緊,反正只是趕時間的報導,他可以用我在舊雜誌上刊的那些大象照片,甚至隨便用一張象的照片就可以了。這時梁剛走過身旁,順口說:「什麼大象?」李又再解釋給他聽。他聽了就點點頭,無動於衷的樣子。我想他或許是忘記了那天我們曾經走去看大象的事了。他有那麼多事情要做,那麼多煩瑣的職責和任務,逐漸叫人無法去記掛太多事情。現在他繼續回到位子上跟發行談銷路的問題。我看著他臉上微微不耐的神色,想著他現在又再是這麼遙遠,我沒法知道他有什麼煩惱,沒法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呵著手中逐漸冷卻的熱開水,聽著早上逐漸嘈吵起來的辦公室(他們說著另一位藝員婚變的消息),想著,是的,我也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我們逐漸要面對許多更現實的問題,我們是會逐漸忘卻一些諸如去看大象這樣的事情的。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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