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5日 星期五

布袋外的風雨

布袋外的風雨


 


我們乘車抵達布袋的時候,天氣還是挺好的。在馬路兩旁,可以看見一盆盆菜餚,還有煮熟了的肥雞,預備作拜拜之用。這是農曆七月節的前夕,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許多人家已經準備好了。殺雞或是洗菜。淡淡的太陽的影子,空氣中有海港特有的清冷。


當我們走出去看鹽田,那時也沒有甚麼。我們沿著鹽田間的鐵路軌走,一直走到遠處,看那種運鹽的小火車,車上有一些白色鹽潰。我們一直走在鹽田中間。一畝一畝的鹽田,卻沒有鹽了,因為前幾天下雨的關係,只露出乾涸的石子底層,在邊緣留下白色斑漬,空曠而遼闊的鹽田,雖然因為一連幾天的雨而看不見鹽了,但誰能說現在不是一個好天氣?


就算後來,當我們回到街道那邊,向著海的方向走出去看海,那時也沒有下雨呀。還欣賞到一場美麗的日落呢。我們沿著一道長堤,走出海邊。一直看不到大海,堤旁水中搭著低矮的黑色木架,離水面不高,上面掛滿纍纍的蚵殼。左邊的海上,可以看見太陽西墜,緩緩落入一絲橙色的雲霧中。橙紅色的落日,又大又圓。而一艘一艘船,響著摩托的撲撲的聲音,從那些低矮的木架間拐進來,帶著漁穫歸來了。這道長堤很長,我們走著,看著橙紅的大大的落日,一艘一艘歸來的漁船,一邊說這道堤怎麼這麼長,落日這麼美麗,我們說這裡是最理想的賞月的地點了,這長長的堤上不知可以坐下多少人!何況又是這麼涼快,當風吹起來,吹亂了我們的頭髮,我們只是說:真好,這麼涼快。


要等到日落了,天氣更涼起來,夜了,當我們從長堤上回來,踏過那些蚵殼間黑色的泥淨的路,從破爛的鏡片上看到一橫雨絲,然後才發覺,不知甚麼時候開始,天空中開始飄著微雨。人家已拜過了。店舖已關門,食館也關門了。四周一片冷清清的,幾乎連吃東西的地方也沒有,剛才還見拜祭的食物,現在都收起來了。黑暗的路上,偶然一點燈光。


在旅舍裡,逐漸可以看見窗外的樹叢,只剩一團黑暗的影子,然後又搖擺起來,猛烈地搖擺起來。雨落下來了,旅舍的主人兩次走上來叫關窗。我很奇怪,下這麼一場雨,為甚麼這樣緊張呢?


第二天才曉得,原來颱風昨夜在北部掠過。我們在西南部這個布袋般的小鎮中,甚麼也不知道。其實,我們在長堤上說風怎麼這般涼快的時候,我們在窗內注視一株猛烈搖擺的樹的時候,颱風已經在另一些地方,毀壞許多事物了。


早晨醒來我們只看見一個濕漉漉的布袋。路邊的泥潭中有空的蚵殼,還有小孩蹲在路旁玩。水滴從詹角、從枝椏上掉下來。


我們離開布袋,乘車往朴子,往北港看七月十五的大廟。一切都零落得多了。在這些可以買到日報的地方,才知道颱風昨天在北部掠過,知道大部份交通癱瘓了,知道台中停了電。昨天晚上,我們彷彿住在一個安全的布袋裡,一走出來,才發覺滿天風雨,不,風雨已過了,下積水的街道,滿目的泥嚀。


我們的行程受阻,許多地方不通車了,我們只好改變路線,直接去嘉義,乘火車直上台北。


在嘉義火車站,寫著中午抵達的那班火車已過時了,但還在售票,原來還沒有到達。我們買票,走到月台上,月台上的人都在等待,伸長脖子張望。人們走來走去相詢問消息。正常的行程受到阻撓。往阿里山的遊客去不成了,走蘇花公路的遊客去不成了。人們互相問著消息,倚著柱,蹲在地上,等待著。


離開了布袋,才發覺風雨做成的紛亂。公共汽車改了道,火車誤了點,人們的行程改變了。上了火車,沿途更看到一片災後的情況。


火車在西部北上。離開了市區,進入鄉郊連綿的田畝之間,我們便看見風暴造成的禍害。越是北上,越是接近風災的範圈。


我們看見水淹滿了西瓜田,我們看見一畝一畝圴甘蔗,吹得東歪西倒,前一兩天,我們沿途看見茂盛的農作物,整齊的一列列甘蕉。現在,它們都被風吹歪了。在近鎮的地方,可見街道積滿了水,街燈吹落了,電燈桿連根翻起。在農村的周圍,一大片農田變成澤國。


 風雨比我們所想的嚴重。我們聽人家說起,才知道最嚴重的是新竹和苗栗兩縣。竹北、南寮有數十公頃的農田,都是剛剛插完秧的,因為風雨的關係,海水倒灌,農田全變成汪洋。苗栗更有三百多頃農田被淹沒。海水帶有鹽份,農作物受侵蝕而致枯死。這些農作物,白白的損失了。


還有房屋和橋樑倒塌,堤防沖毀,其中有千多人被困水中,後來才搶救出來。有許多地方停電了。有些村落對外通路被神斷,由消防隊運送乾糧救急。


到了這時候,我們才零零碎碎的聽到這場風雨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我們望出窗外,窗外不見人,只見連綿的淹沒了的農田,吹倒了的籬笆。只偶然,才在廣闊無邊的荒涼中,看到一個穿黑雨衣的農人,站在那歪倒的籬笆邊,渴力要把它扶正。他顯得那麼艱辛,在無邊的濁水之中,他顯得多渺小。


台灣有些農田稱為「看天田」,所謂看天,就是說得在變幻莫測的自然變化中討生活。有一位年輕詩人,就寫過一首名為〈看天田〉的詩,一開首就是這樣:


除了老天


誰也幫不了忙


 


這些農人,要在天災之下掙扎,自然是艱辛的。其實老天是最不幫忙的呢!


轉眼間,那個穿黑雨衣的農人又消失在我們的視線外,回過頭,只見浮浮泛泛的水田上,一個小小的黑點。  


在窗旁,逐漸只見田畝上淹滿水,看不見秧苗或是果菜,一框一框的水,像是池塘。微黃的濁水上反映著天空:寒著臉的灰色的天,一副冷漠的樣子。


 一位台灣朋友後來跟我們說起農業社會在轉變時面臨的種種問題。他說到現在有些農田,因為急於增產,噴射了過量的農藥,影響了產品的素質。他誠懇地說到種種問題。我們原來說的是詩,說到一個寫農村生活的年輕詩人,他說: 「他的好處是:他寫的是這個噴了農藥以後的農村。」


這農村,不只是過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麼簡單的那個農村了。現在一些小說所寫的農村,已因錢財而逐漸減薄了人際親情。許多事情逐漸在轉變,許多新的問題出現。我們在颱風過後,由西南部乘火車直上台北,跟著大伙由農村駛向工商業發展的地區。但因為天災,因為種種原因,火車行得很慢,離開了原來的地方,又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大段路。


火車行駛了幾小時,風雨歇息了。我們逐漸看見零星的人從屋內出來,爬到屋背上修理,在路旁推著車子開始工作。再過去一點,我們看見田裡開始有人工作。經颶風的破壞,現在叉開始修築的工作。


 火車走得越來越慢。我們在路軌上,看見倒下的電燈桿。每隔不遠就有一株,電燈桿就倒在路軌旁。有人猜火車開得這麼慢,就是因為沿途要清理路軌的緣故。


到了桃園附近,離台北更近,但火車走得更慢了。在桃園和鶯歌之間,火車耽擱了近三小時,停停開開的,車裡的人焦急,不耐煩,伸出頭往窗外張望。天色已黑,月亮在半空。外面只偶然有些車燈掠過。有許多人下車轉乘計程車或步行。最後我們也下車,在兩個站之間,步行前往有燈火的地方去。今早從一個不知風雨的布袋出來,現在已走在泥淨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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