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5日 星期一

圍牆後的藝術

  我在德國貨幣統一後第二天來到柏林 , 邊境管制也完全撤除了。我抵達翌日就自己尋圍牆去 , 因為聽人說, 從 Schlesisches Tor 往東南走 , 是遊客比較少的一段路 , 我便乘車往那兒去。下車後沿路走 , 沒有甚麼特別的標誌。我在一爿小食館停下來, 吃一個夾肉餅當午餐 , 順便向老闆問路。他淡漠地搖搖頭 , 我再說一次 :Die Mauer! 他隨手指指我 背後 , 再指指我背後的左方和右方 , 好像說那本來就是了,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呢 ? 我沿路尋去 , 看不見有牆 , 也不見有甚麼特別的標誌。走到一處,像一道橋 , 人們上下班那樣來來往往 , 我走過去以後 , 看到有些剝落的字跡, 大概是說你現在離開美國監管的區域了。走完了這橋 , 另一邊是一條大公路 , 運貨車風馳電掣來往 , 回頭看橋進口的地方有一張海報 , 上面大字寫看 :Test the West ! 好像蠻有象徵性的。我後來才知道 : 「西方 」 是一隻香煙的牌子。


 


  越過公路 , 是一列比較舊的大廈 , 走到大廈後面 , 看到一座宏麗卻破落的教堂 , 大門鎖住了 , 門前停一輛運貨車。我又沿路走了許久 , 沒碰見甚麼圍牆 , 也不見甚麼標誌。後來走到一處 , 見有地鐵站 , 便又隨人潮乘地鐵 , 轉來轉去 , 到我弄清楚身在何處 , 發覺其實已經在東柏林多時了。地鐵裡人們衣著也許樸素點,路錢也許混亂點,但兩邊的分別並不那麼顯著 , 邊界愈來愈模糊了。


 


  第二天 , 我乘車到腓特烈克站 , 那兒下車就是東柏林中心了。我沿看最宏大的菩提樹下大道 (Unter den Linden) 走 ,往西可以走到白蘭登堡門。與西方交接的廣場上 , 小販正在售賣七彩繽紛的碎石 。 這政治分隔的陰森水泥已經分化成商業買賣的彩貨。但我從那邊沿路走來,已經不能完全如西方那樣去看圍牆了。因為我一方面看到大街西方名牌時裝店、比西方更氣派牽華的酒店,看到人們接受西方生活的影響 ; 另一方面,我也看到畫廊裡有活力的東德女畫家的作品、東歐的藝街、蘇聯的書店、東柏林多姿多樣的劇院 , 這裡面有很多西方沒有的東西。於是我又折回頭 ,沿菩提樹下大道回 頭向東走到阿歷山大廣場 (Alexander Platz ,記得那著名的小說和電影嗎 ?) 這一段路更令人讚歎 , 沿路保留看普魯士帝國至今的宏偉古蹟 , 包括劇院、大學、歌劇院、國家圖書館、大教堂 , 非得花一個星期才可以慢慢看過。路口那兒有腓卡特烈克大帝的雕像, 你可想像二百多年前這好大喜功的帝皇從皇宮前呼後擁出來 , 走上這大道 , 自豪於他的建設 ; 幾十年前希特拉亦是在這兒的廣場大規模焚書 , 用他的野心改造一個國家。走在這路上, 你不能不感覺到那歷史的背景。經過幾百年的政治反覆 , 那深厚的文化並沒有完全毀掉。破壞的力量總在 , 但人的智慧建設亦長存。


 


  我因為聽說查理檢查站有一個關於圍牆的藝街展覽 , 所以第三天終於循著一般遊客的途徑 , 從查理檢查站往東柏林 ,查理檢查站的博物館展出許多不同藝街家以柏林圍牆為主題的藝街品, 也展出許多有關柏林圍牆的新聞圖片、逃亡 的故事和實際的道具 : 如汽車、鐵梯、繩子、箱子等等 , 此 外還有國際人權組織展出關於世界各地爭取人權的事蹟和圖片。


 


  在查理檢查站博物館看到的藝術品 , 令人感到藝術與政治的關係份外密切。有些藝術品是由政治現實 ,甚至是由新聞圖片觸發的。比方甘迺迪六十年代訪柏林時 , 東柏林那邊掛起紅色帷幕 , 有人說是為了向西方示威 , 有人說是為了不讓他向那邊遠眺 ; 不管怎樣 , 有一位藝術家就用了帷幕這題材 , 作了寓意的處理。另外 ,東德曾有教士抗議自焚 , 西邊的藝街家也把這題材畫成巨大的油畫。一般來說, 很多藝術品都把圍牆作為分隔的象徵──動物、小孩子、伸出的雙手 , 各從圍牆的兩邊渴望接觸。圍牆又變成沒有生命的、囚錮性的象徵──水泥的磚塊卡在棵女身上、圍牆囚錮了人性 ; 相對於這冷酷 , 自然令人嚮往草的生長、鳥兒的飛翔、自由的嬉戲、戀愛和生活了。展覽的新聞圖片也同樣強調了逃亡的驚險、逃亡者的智慧。一個女子躺在行李箱裡逃出來,圖片中盡是她與男友在西方重逢的快樂,終於找到自由的幸福。我想這是不是簡化了一點? 從館中一個瞭望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過去的圍牆 。 圍牆即使好似仍在,現在已是百孔千瘡了。圍牆作為一個固定的象徵也得改變了吧。有生意頭腦的居民不僅賣圍牆碎石 ,還準備了鎚子和生鑽子 , 讓美國遊客拿著在那兒鑿牆 , 拍照留念。


 


  我在圍牆那兒徘徊良久 , 又再舉步往東走。越通過去的圍牆、舊日的界限 , 現在很容易就沿著用腓特烈克大街走過東柏林去了。腓特烈克夫街本來就有悠久的歷史, 各種各樣的原因把這街平白分為兩半 , 現在又再是一條完整的街道了。因為我這幾天在這兩邊漫遊 , 有時在這邊 , 有時在那邊 , 我也不覺得有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過去的牆的另一邊了。 因為我在牆那邊走了許久 , 所以不能完全同意簇擁在查理檢查站的美國遊客 , 以為牆的那邊就是一個極權、可怕、沒有人性的世界 , 而牆的這邊就是美好的西方。我看到那邊也有它深厚的歷史文化、它的貧困與活力, 並不是完全可以輕易否定的。西方也不是沒有西方的問題 , 而這些問題另一方面也逐漸滲入東邊 , 也變成它的問題了。在這樣一個溶匯和交錯的時刻 , 過去首先把圍牆作為黑白分明的象徵的藝街家們也受到新的挑戰, 也需要面對新的現實而作出更深入的思考了吧? 我想到過去台灣詩人到香港來 , 到落馬沙洲走一趟 , 就可以寫一首例牌的「北望神洲」的詩。這種詩、這種意識 , 同樣是愈來愈顯得可笑、簡化、說不出問題來了 。


 


  我沿著腓卡特烈克大街往東走 , 在一個畫廊裡看了一個畫展 , 是一個生活在海外的德國畫家回來開的展覽。畫得真不錯, 我們怎麼過去都沒聽過這些名字呢 ? 我累了,就在路旁一爿雅緻的酒館坐下來 , 從窗裡可以遠眺優雅的歌劇院和博物館。酒館裡正在播的是美國流行音樂, 一個波蘭孩子走進來逐桌向西方來的遊客乞錢。更多的混雜和溶匯、更多的問題 。 面對這複雜的藝術 , 今日的藝術家看來要繪畫比圍牆的藝術更複雜的藝術了 , 那大概就是圍牆倒下以後的藝術吧。


 


                    原刊 《信報》「越界的藝街 」 專欄 ,


                           一九九0 年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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