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0日 星期四

《孩子王》與文化問題

  小說《孩子王》和電影《孩子王》 , 有相同之處 , 也有不同之處。


 


  比較喜歡電影開頭的一場 , 老桿兒去見支書 , 鏡頭裡只有左邊支書在呼嚕呼嚕吸水煙筒 , 右邊的老桿兒在門 , 不進畫面。阿城小說裡的敘述者 , 感情較隱 , 自我表達較含蓄 , 自我形象也是低調處理 , 〈遍地風流〉裹甚至有不用「我 」 字的嘗試。這種態度 , 自然會令一些人覺得阿城的小說 , 尤其是〈孩子王〉比較平淡 , 但這平淡和控制是故意的 , 與要說的話相合。電影雖說也被人評為沈 , 我看倒不覺沈悶 , 與原著比較起來 , 反見它熱鬧與雕琢了。這種風格上的分歧 , 看來還是與對某些問題的看法稍有不同有關。


 


  在阿城的三王裡 , 〈孩子王〉沒有〈棋王〉裹一人挑戰九人的王一生 , 也沒有〈樹王〉裹捨命維護老樹的蕭疙 , 連那一點悲涼的英雄主義都沒有。它的主角就是它的敘述者「老桿兒」───因為瘦 , 所以落得這麼個綽號。除書唸到中四 , 因為沒有其他人 , 迫著派他去教中三 , 他也不知怎麼教 , 還是孩子教他教書。他也沒有字典 , 字典也是借來的。就是這麼一個平常人 , 充滿了平常人的瑣碎與缺點 , 在一個傾側貧匱的環境中 , 如何思索反省 , 盡力而 。 阿城小說中的現代主義味道 , 不是在意識流動、內心獨白 。 後設小說的自我反照 , 而是根本的否定了既定價值 , 而從自我認知出發通過經驗反省去確立一套新的價值 。 所以他把王一生、蕭疙瘩、老桿兒這些在現實生活中潦倒失意的人尊稱為「王 」。 既是否定了現實中一時功利的標準 , 又是並不高蹈地實事求是在貧乏的現況中肯定人力人心可以達至的高度 。 所以在老桿兒教書的過程中也見到他反省與修正 , 因事而作出種種權宜的變過 。


 


  陳凱歌的《孩子王》焦點似乎稍有不同 。 電影《孩子王》的現代主義味道 , 在通過塵小松的作曲、顧長衛的攝影、陳紹華的美術而達成一種風格化的處理 , 把時間性敘事反省化成空間形式的美感。


 


  陳凱歌的《孩子王》注重個別場面的美術效果 , 它的實驗性在把故事的敘事性減到最低。有些場面 , 又用強烈的風格化處理 , 比如孩子抄書的一場 , 接上燭光的畫面 , 每人面前一支洋燭繼續抄下去 , 誇張中帶一點荒誕的味道。


 


  阿城的〈孩子王〉也是把故事性減到最低 , 沒有其他二王的戲劇性場面 。 但正是與電影《孩子王》相比 , 想到電影刪去的小節 , 我們才發覺小說其實在平淡中有頗嚴謹的敘事性 , 有因果相關的起承轉合:是因為國家的紙都用了去印那批判學習材料之類 , 所以課本印得不夠。是因為沒有課本 ,所以才在黑板上抄書 。 抄了書 , 見學生們一黑板的課文竟有三分之三字認不得 , 所以才決定落實一個字一個字教生字。是因為聽到隔壁教室唱那種「時下推薦 的、好似吵架鬥嘴的歌 , 說起來 , 來娣才提議作個曲 ,由老桿兒寫詞 , 好去教給班上的學生唱 。 是因為要作詞了 , 覺得總是脫不了濫調 , 才寧願讀字典。想到學生作 文多是時尚的語句 。 抄社論上的話 , 所以從頭寧願叫學生老老實實寫一件小事。老桿兒不但教人 , 自己也在 , 寫出了歌詞以後 , 覺得不容易 , 同情學生 , 思量應該教得快活些才好。


 


  電影在削除敘事性 , 突出影像聲音效果之餘 , 把這些關連也削弱了。電影觀眾看不到學生在那種假大空的社會風氣之下跟著社論亂說偉大空話之弊 , 也就沒有那麼明白寧願教生字、寫小事的苦心了。燭光一場給予我們強烈的視覺印象 , 但在小說的整體中 , 主要反而不是批評抄書本身沒完沒了 , 而是抄課文的前因後果。


 


  這兩種焦點的不同 , 也表現在最後對字典的不同態度上。在小說裡 , 老桿兒取出字典 , 一筆一筆寫上「送給王 」 下面寫「來娣 」, 再又並排寫上自己的名字。電影裡留下字典給王福 , 上面寫:「王福 , 今後甚麼也不要抄 , 字典也不要抄 。」 小說對字典代表的意義仍有肯定 ,對人際關係亦有肯定 。 電影是前衛藝術家反抗因襲的個人宣言。


 


  電影和小說的《孩子王》對字典有不同態度 , 進一步來說對文化也抱持不同態度。阿城的孩子王覺得與其跟著社論或者激昂的歌謠假大空地叫囂 , 不如老老實實認字 ,解構了堂皇的文本是為了重新用字 , 即使蹣跚學步 , 一字一字說出上學的過程 , 也好過亂用濫調, 自欺地人云亦 , 陳凱歌的孩子王則叫人連字典也不要抄了 , 對文化制約下的活動抱更多疑慮。阿城的孩子王還是相信在傾側的世界中至少可以實實在在教會一些人認字寫字 , 陳凱歌則連教育也根本懷疑。所以他的電影裡多了一個牧童的角色 , 孩子王說要教他識字他別過頭去 , 破帽下的眼睛彷彿另有領悟 , 導演嚮往神秘、純粹經驗、禪與道、大自然原始的智慧。他在文化制約中渴望文化之外的野莽 , 既定文字之外的新字新詞。


 


  導演的原始主義傾向 , 不少地方可以見到。比如「牛 」下面一個「水 」 那個字吧。在阿城的小說裡 , 是孩子王第一次筆誤 , 因為分心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但在陳凱歌的文本裡 , 這個字卻寫在黑板中央 , 到電影末尾還反覆強調。因為導演以這個字代表了他嚮往的原始生命力以及對既有文化的反叛。但導演反文字中心論之後又難免自建了另一種文字中心論 。


 


  現代主義美術中 , 有嚮往原始主義的活力、吸收原始藝術表達方法的一派 , 可以為僵化的思想和表達方法帶來衝擊 , 調整我們的看法 , 但有時也會把原始主義變為強辯的真旨 , 或是形式上的裝飾 , 未嘗不值得三思。阿城寫山上學校的貧陋欠缺 , 真是想寫那見貧陋而有欠缺。電影中風格化的美術指導 , 把塗鴉變成可愛的兒童畫、素人畫 ,連一個球放的位置也那麼講究 , 成了美學的必須 。 視覺和聲音上原始傾向變成風格化處理 , 似乎令我們接受而不是不滿那現實了。陳凱歌是一位擅用影像來代替說教的好導演 , 但這電影卻無疑見出一種內在的矛盾 : 對既有文字和文化之前的理想自然的嚮往 , 恰恰與邁向現代化途中的刻意藝術風格和技巧經營互相矛盾互相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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