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1日 星期五

怎樣閱讀《黑炮》

  電影開始沒多久,交代事件發生的那場戲裡 , 我們看見在一個徬沱大雨的晚上 , 一個中年人走進郵電局 , 抬著皮包 , 給雨淋濕了半邊身。他考慮了一下 , 在櫃台前發了一通電報「丟失黑炮 301 找 」 。 然後我們看見櫃台後面的姑娘懷疑地看看他 , 沒多久 , 我們看見公安局的車輛開到郵電局前面 。 這裡牽涉到兩重閱讀───郵電局的姑娘怎樣閱讀那通電報 ? 我們作為觀眾怎樣閱讀這場戲 ?


 


  郵電局的姑娘 , 面對簡省的原文 , 像一個懶惰的讀 , 感到了不安 ; 又像一個魯莽的批評家 , 粗暴地下了結論。我們作為觀眾 ? 可能附和這姑娘的看法 ; 我們也可能因為雷雨的背景、懸疑的氣氛、人物身分的不確定 , 就依照過去看電影的習慣 , 以為這是一齣特務電影 。 然後電影發展下去 , 我們發覺這種既定的簡化的看人物看電影的方法都錯了。《黑炮事件》本身是一齣引起爭論的電影 , 我們正好借電影和原著的一些細節 , 談談「閱讀 」 作品的種種問題。


 


  電影中的姑娘 , 面對一件不明白的作品 , 就像一個舊派的文學批評家 , 認為「文如其人 」, 想從作者生平找到線索。但她又沒有認真做研究的興趣 , 所以粗略瞄兩眼 ,就作出印象式的批評來了───這人衣冠不整 , 行為古怪 ,拿一個裡面不知塞滿甚麼的皮包 , 敢情他寫出來的也不會是甚麼好東西了


 


  這種粗暴的評論 , 並不罕見。一些初探文學的論者 ,最喜歡說 , 我兩次拿起這本小說集 , 都沒法明白作者想說甚麼。又或者說 , 這首詩連我也看不明 ! 這種評論, 只表示論者主觀過強 , 又不肯虛心去認識作品的來龍去脈 , 上文下理 , 就一筆把人家抹煞了。


 


  原著〈浪漫的黑炮〉中的孫菊香姑娘 , 還有一場教訓另一位去打電報的詩人:「打電報 , 不能用隱語和雅語 !」可以代表這類自己不明白就否定別人的詩評人。她對趙信書的誤解 , 又還有文化和時代的背景。首先「黑炮」的「黑 」, 令她想到「黑土 」 、「黑膏」 ( 鴉片 ) 、「黑貨 」, 簡直是不折不扣的黑話 ! 孫姑娘還順應潮流 , 對商業文化另眼相看 , 平時看了一大堆《 407 號謀殺案》、《女皇陸下 007 》之類特工電影 , 所以凡是莫名其妙的數字都令她想到特殊人物的代號。學貫中西 , 既融會了傳統的文字獄印象式聯 , 又對最新的潮流頗有涉獵 , 所以一看電報立即就「探」出其中「事有蹺蹊」了。


 


  近十餘年來 , 中港台現代詩的反對者 , 都喜歡把不懂的作品稱為「電報詩 」 、「密碼詩 」, 而沒有耐性去了解語 , 細析文境。顧城的〈結束〉寫出來 , 就被人認為污衊祖 , 塗「黑」山河 , 看來孫菊香式的評論家還是不少。


 


  《黑炮事件》裡面每個人有不同的閱讀方法 , 當然也跟他們各自的立場、政治潮流、民族性格等等有關。他們怎樣閱讀那通電報 , 也連上怎樣看趙信書這個人。比方有些人明知趙信書不見得會搞甚麼見不得人的名堂 , 但當時卻沒說 , 事後才說兩句 ; 又比如廠長李任重 , 終於發現丟失的不過是棋子 , 但礙於形勢 , 也沒法說清楚。我們只要看每次政治運動 , 不管是反精神污染、反資產階級自由化 ,總有人侃侃而談 , 又總有些人吞吞吐吐 , 某些事情也不太難明白了。最妙的是黨委書記的「閱讀 」 方法 , 當李廠長說明「黑炮 」 指的是棋子 , 她仍然無法接受。她懷疑的理由有二 : 一、趙信書為甚麼把丟了棋子的象棋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 二、棋子值多少錢 ? 值得花好幾毛錢打電報嗎 ?黨委書記的閱讀方法顯示了她的矛盾 , 她的立場是極左 , 閱讀方法卻帶著商業式的價值觀、又是極右的新批評方法。她一定要把「黑炮 」 讀成一個隱喻 , 就像某些以為比喻就是最高境界的詩評人一樣 , 她一定要在文本中找出隱喻和象徵來 , 她對明白如話的詩句不放心 , 一定要找尋某些「背後的教訓」 , 結果要把字面上的意思讀成借喻的意思才肯罷休。她的思維又是功利的、實際的 , 專講普通常識、邏輯思維 , 不能接受突發變化或例外。


 


  趙信書本人當然也不斷在閱讀不同的文本。他看阿里巴巴的新潮歌舞 , 看不下去也只是靜靜地早退出來而已 ,這顯示了他的年紀和背景 。 彼座的年輕人就有不同的「閱 」 反應 , 高興得手舞足蹈。不幸的是警察又有不同的閱讀結論 , 把年輕人的反應讀作藐視治安或破壞秩序 , 把他們抓了


 


  趙信書本人對教堂 , 孩子等的閱讀 ( 讀出甚麼意義後面再說 ) 基本上是內省的一部份 , 但其他人對趙信書的誤讀 ,卻幾乎把他害了。他們誤讀的原因 , 是因循既定的看法、是排斥不熟悉的表現方法、是要求清通的純正中文。是依附權勢、是順應政治潮流・・・・・・但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 。 是他們對意符和意指 ( 內地近期習慣譯能指和所指 ) 的關係抱一種狹隘而固定的看法 。 孫菊香認為「黑炮」就是暗指黑 , 黨委書記無論如何也認為黑炮是另有所指 , 她認為那一定是暗碼是比喻 , 認為意指才是重要的 , 意符不過是手段、是表屑、是次要的東西 , 所以她不能正視意符 , 以及它與其他意符之間的相對關係 ( 正如一副棋的系統裡棋子與棋子的關係 ) 。李廠長發現了棋盤上有一個沒有字的小鐵盒 , 他以為那裡面有甚麼 ( 他們不正是一直把「黑炮 」 當作一個秘密、一個象徵、一個暗喻 ?) 打開來一看 , 才發覺原來裡面空空的 , 甚麼也沒有。這一場原著用的是一個牙膏蓋子 , 是從這一方面 , 我們可以開始看到原著和電影的不 , 以及電影如何對事物提供一個新的閱讀方法。


 


  我們可以從《黑炮事件》的知識份子形象說起。中年的趙信書從來沒有做過甚麼愉矩的事 , 正如人家說他 : 不會是雷鋒那樣的大英雄 。 也不是壞人。他工作盡責 , 相信國家 , 服從上面的決定 , 即使被冤枉了也等待平反 。 下棋出了麻煩就寧願不下棋 , 是一個頗常見的中國中年知識份 , 一個不求突破、寧願泯滅自我的人物。這樣一個人 ,唯一出了問題的事就是他發了一通關於「黑炮 」 的電報。想起來 ,這一個行動 , 正像是佛洛伊德所謂的「疏忽 」 或「失言」 , 或者是拉康所說的 , 潛意識慾望的一個意符 , 指向了「欠缺」。


 


  關於這個行動多這個音符 , 小說提供了比較詳盡的起 , 電影卻不是這樣做。在小說〈浪漫的黑炮〉裡 , 張賢亮為趙信書的行為析出種種理由───比如一時的浪漫、對初識的錢如泉感到的友情、對「老廣 」 電報示愛方法的羨慕和摹仿等 , 寫得非常細緻 ,也為人物行為提供了看似合理的原因 。 張賢亮的小說可以突然在第四部份說 : 「那麼他有甚麼心思呢 ? 現在讓我們鑽到他肚皮裡去。 」 張賢亮在整個小說的第一部份不斷鑽進不同人物的內心去 , 導演卻沒跟他鑽 。 導演似乎覺得我們永遠沒法那麼容易做人家肚子裡的蛔蟲 , 所以他的電影鏡頭始終擱在外面 , 讓我們也像其他人那樣看他多我們也沒有特權 , 我們只能自己慢慢認真閱讀


 


  電影對打電報這行動沒有提供解釋。第一場沒有故意把老趙拍得閃縮或是浪漫。正如開會地方的白牆 , 沒有添加顏色 , 容許觀眾想像 。 電影用影像呈現 , 沒有解說 。 老趙發現別人查看他的棋予以後 , 站在半山 , 憤而把棋子擲到廢料堆去 , 過了一會 , 又爬下去把它抬回 。 長長的列車在他身邊駛過 , 他顯得那麼渺小。在教堂前那場戲也可以有許多解釋:他的信仰發生動搖 ? 他從小受宗教教育長 , 現在在苦惱中再尋求宗教的慰藉 ? 抑或他在門外觀察和反省局內人宗教式的虔信 ? 他在門外沒機心的孩子身上見到希望 ? 抑或他只是在困惑中找尋片刻寧靜反思的機 ? 都可能。導演沒有固定一種解釋。他坐在房中桌前沈思那一場 , 確令我們想到五四以來圖畫中的知識份子形 , 不同的是鏡頭從背後拍攝 , 周圍的光線暗下來 , 而且竟然是色士風的音樂響亮起來 , 可能烘托了某種心境的煩 , 但鏡頭始終沒有拍攝老趙的面部表情。導演的處理有某種節制和含蓄 , 又留有餘地 , 沒有亂用八十年代文學電影流行的庸俗畫外音去解釋心理。當原著作者認為我們可以鑽進人家肚子裡 , 這電影導演似乎抱有一種尊重和了 , 認為人的心理可以是一種更複雜的東西。電影沒有為意符提供一個固定的意指 , 它向馬克思主義老太太 ( 也向我 ) 問一個德裡達式的問題───我們習慣的閱讀中容許一個飄浮的意符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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