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3日 星期四

鄭敏的聲音

     朋友說鄭敏有一把年輕的聲音。認識一個詩人 , 讀她的詩 , 好像還不夠 , 要見到那個詩人 , 聽她談話 , 如果凝 , 才會聽到那聲音裡的聲音。


 


      很早就讀鄭敏的詩了。後來在外國的圖書館裡 , 終於找到早年那本《詩集 , 一九四二 ── 一九四七》。當時 , 印象最深刻的 , 是那靈敏的感覺 , 靜觀的思想。像淡夜裡張開的眼 , 船旅旁的陰影與陽光 。 像一個人站在門邊輕輕呼吸 , 不願敲門 , 因為「怕那聲音太不溫和 」 。她筆下雷諾阿的少 , 默思和聚煉自己 , 為了向外間廣闊的天地走去。


 


     許芥昱一九七三年回中國訪問 , 回來寫的書裡提到鄭 , 說她許久沒有寫作了 , 但顯然沒有放棄音樂──正在聽勃拉姆斯的音樂 , 可不大情願談自己的詩作。許芥昱回億四十年代昆明西南聯大的生活 , 特別記得當時的鄭敏喜歡獨自一人在校舍後面荒廢的路軌附近徘徊 , 邊走邊唱 ,歌聲婉轉動人。


 


     鄭敏是在西南聯大開始寫詩的。她除哲學 , 也跟馮至唸德國文學 , 受他的影響寫詩。她下課後把一疊詩作交給老師看 , 下坎上課後 , 在鐵皮小屋的旁邊 , 他把詩交還 , 對她說「這是一條非常寂寞的路。 」 她還記得 , 他穿著的那襲長袍 , 在風中微微飄動。


 


    鄭敏感受事物其體的細節 , 把它們內化為心中的景色。那天我們在一爿法國餐廳吃午餐 , 她告訴我 , 她父親是留法的知識分手 , 她自小在一種開朗的民主氣氛下長 。 她說到四人年赴美讀書前 , 早上與父親一起散步 , 沒想到一分手就是永訣。她說起來 , 還記得清楚那個早晨的談話 , 牆邊紅紅的花朵。


 


      在一個動亂的時代裡 , 未必有人記得衣袍的飄動 , 花朵的顏色。抒情詩的意義 , 正在它抗衡公眾的粗疏與麻木。她內心有一個風雨傷害不了的小女孩 , 與她一同經歷了異鄉的日子、六七十年代顛倒的年月。七九年的鄭敏 重新收拾起那枝掉在磚石之間的自來水筆 , 〈詩呵 , 我又找到了你〉迴響著巴哈〈你在我身邊〉的歌詞。文革最黑暗的日子裡 , 音樂支持她生活下去。她在內裡保存了一個世界 , 只在她輕柔的聲音裡有時無意洩漏出來。那聲音有時猶豫地自省 , 有時並不響亮卻很堅持地爭辯 , 有時抒情地懷想美好的事物 , 有時卻像貝多芬那樣抗議 : 「呵 , 不要這些噪音 ! 」


 


    再見鄭敏 , 已經差不多是三年後。許多事發生了 , 音訊好像一度斷絕。但我在柏林寫信給她 , 正好她同時在北京寫信給我。再見面 , 再聽見那聲音 , 仍然是親切的。


 


    重陽節那天 , 我帶朋友和女兒去看她。她給我們唸九0 年新寫的詩〈早晨 , 我在雨裡採花〉, 那聲音就像絲絲的綿綿的雨聲 :


 


    採集來的各種芳香和兩珠


   我不忍將它們和自己一同


   送入那陌生的幽暗・・・・・・


 


     我覺得這些句子非常動人 。 我們在談詩 , 小女孩鬧彆 , 要到外面去玩。鄭敏說 : 是呵 , 我們這些大人 , 整天就在談詩這樣無聊的東西。於是我們就去登高 , 走到山 , 瞭望遠處的山和海 。 頑皮的孩手 , 沿途撿拾松子和草葉。鄭敏說起她在這兒日常聽見的隱隱的聲音 , 不知是甚 ? 有人說是市聲吧 , 有人說是高速公路汽車的聲音吧。 鄭敏告訴我們, 她睡前好像聽見潮水的聲音 , 但問起來 , 每個人都說沒有 , 過了一段日子有人告訴她 , 那可能是宿舍裡洗衣機的聲音。小女孩把手中松手 , 想像成各種新奇。她把採集回來的芳香 , 交到鄭敏手上。一老一少沿石 級走下去。現在天氣是清朗的 ,離那陌生的幽暗還遠呢 !


 


     我寫過一篇文字 , 談鄭敏詩與觀看、談詩與晝的關 , 也許我該再寫一篇文字 , 談鄭敏詩的聲音。早期的〈樹〉說:「我從來按有真正聽見聲音 / 像我聽見樹的聲 」 呵 , 仔細傾聽, 也就像認真觀看。她四十年代的詩裡,繪畫性強的作品之間 , 也發展出以聲音為主的〈西南聯大頌〉和〈噢 , 中國〉這樣的頌詩。


 


      聲音的詩 , 更是一個人的自然流露 。 我想我可以理解鄭敏為甚麼不喜歡反複推敲修改。她的詩是流暢的線條, 不是立體的經營。七九年再重新執筆寫出來的詩 , 有時因為編者要求 , 為了「納入軌道 」, 不得不有所增刪約束 ,


 


      不完全是內在聲音自然流露 。 但鄭敏是少數非常自覺這問題的詩人 , 說到過去大陸上的詩 , 她說:我們過去總是Superego( 超自我 ) 太強烈 , 我想不如讓它休息算了。放鬆自我抑制 , 讓無意識流露 , 令她作出《心象》組詩的嘗試。有這種想法的 , 在她那個環境 , 在她那年紀 , 我還未見過有別的人


 


    我非常喜歡她四十年代的詩 , 比較沒那麼喜歡《尋覓集》 , 但即使寫在七十年代後期八十年代初期的詩 , 當她了感情 , 真情流露 , 說重新發現了詩 , 或是寫給朋友 ,那聲音仍然非常動人。有時有些人寫給朋友的詩 , 也可以變成「超自我」在說話 , 變成交際酬答的詩 , 尤其在交流頻繁的今天 , 這種詩更是太多了 。 聲音也可以裝假的。但在鄭敏向另一個人說話的詩裡 , 我們感到那種沈入內心的寂寞裹經過專注思索再展露出來與另一個人對話的聲音。我覺得她九 0 年寫的詩有這種難得的素質:


 


我們有時浮出濃霧


向詩人和朋友


說出浸滿濃霧的話


 


    我告訴她我喜歡〈給 M.L 羅森薩的覆信〉 , 她笑道﹒「我就猜你會喜歡這首 , 你自己寫的詩就比較接近這樣的風 !」 其實這首詩裡既有自己的聲音 , 也敞開心懷 , 包容了其他的聲音。後來我想是甚麼令我們在詩中建立親近的友誼呢 ? 我想 , 大概是對於心中自然流露出來的聲音 , 以及這聲音可以達致的溝通的種種嚮往吧。


                                        


                                                                          一九八八年二月 ── 一九九 0 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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