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玫瑰花

文字玫瑰花

 

  　文字真是可愛的東西，有時，也許因為它太可愛了，我們往往愛上文字，而忘記它是一個符號，指向一種意義，是一座橋樑，幫助溝通。有時，我們中有些人，愛上文字本身。

　　比如說：你或許是對星光沒有什麼感覺的，對原野和草原的印象很模糊，雨天漫步叫你著涼，面對夕陽的時候光是坐在那裡打呵欠，而玫瑰花?不要提了，它使你敏感，噴嚏打個沒停。

　　好了。等到你寫文章的時候，你忽然覺得要來幾両（或者幾斤)詩意，你在草原上獨自帶著一朵玫瑰花，天上既下著雨又有夕陽，而且還有──一點一點的寒星，每一顆叫你想起一個患絕症的愛人。

　　不要以為傷感的文字才是好笑的。另一個極端也可以是一種徵狀。比如說：你說你極端厭惡小資產階級的生活，你覺得父母兄弟的想法都反動，你擁護打起批判寫實主義大旗的進步電影，因為它們有一定程度的積極意義。

　　用成套的別人的字彙，表面上是流露了感情、表達了政見。其實那些字彙只是一個殼，比什麼還厚的殼，躲在後面，根本沒表達什麼。

　　崇拜字眼的結果，是把文字和感受分開、把文字和行動分開。等於選衣服。我今天喜歡的字彙衣服是「仁慈」，於是我連忙搶來穿上。我說：我這人沒有什麼好處，就是仁慈。老黃欠我十塊錢，但他是個不仁慈的人，所以我開槍把他轟死，為民除害。我沒有別的好處，就是仁慈。

　　又假如我今天喜歡的字眼是積極、慷慨、崇高、義氣......我就說：唉，坦白說，我這人沒有學到別的好處，就只是有積極、慷慨、崇高、義氣幾點。我以前殺了幾個人，都是因為他們做不到這幾點。真是可惜！上帝保佑他們的靈魂！對字眼崇拜，可以把行動和文字分開到這樣的地步。可愛的文字，往它背後一躲，什麼責任都推得乾乾淨淨。可愛的文字，可憐的人。

　　　　　　　　　　　　　　　　　　　　　　　　　　（七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