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三藩市 , 我想回去柏克萊看看。看到報上的消息說「三藩市默劇團」 (The San Francisco Mime Troupe) 在胡志明公園演出 , 便找一天坐車過去了。
電報街改變了許多 , 沿街全是擺賣的攤子 : 貴的是廉價首飾、衣物 , 還有不少色彩惡俗的塑膠玩意。有些書店和咖啡店還在, 但也有不少還拆了 , 更多毫無面貌的店鋪 , 或是吸引遊客的高檔商店 。 我想起朋友早說過電報街變了 , 但也要看到才相信吧。我不禁又想 4: 我一心要回來看看柏克萊, 看看三藩市默劇團 , 是不是也是「殘留的六、七 O 年代意識 」作祟 ? 而種種過去的理想主義 , 面對目前物質潮流的衝擊 , 都要變成荒謬與可笑了 ?
三藩市默劇團其實不是默劇團 , 既有對話 , 又有音樂 ,是社會意識相當強烈的前街劇團。 我過去在加州看過他們的演出, 有時在破劇院 , 有時在公園免費演出。今年是他們第廿九個夏季在公園免費演出。我坐在草地上 , 看看四月喝著酒、吃著午餐的觀眾 , 聽著開場前的音樂演奏 ,接過派來的傳單 ( 支持拒絕參與海灣戰爭而受審的士兵 ), 一邊想這劇團會有甚麼變化 , 如何尋找新形式演出這改變了的現實呢 ?
他們這新劇叫《回到正常》 (Back to Normal) 。一開始 ,以鬧劇形式演出海灣戰爭的一幕, 美國軍人詹姆士無意中立下大功 , 成為英雄。電視台來採訪 ( 當然乘機諷刺一下傳媒的渲染了 !), 記者告訴他這節目會在全國播出, 他母親看到一定以他為榮了。 他苦笑說 : 「我母親是沒有電視機的 ! 」其他人覺得他是從貧苦中奮鬥出來 , 更是肅然起敬了。下一場回到他家鄉,加州一個名叫「正常」的小鎮, 我們見到他母親 Hctty Counts ( 由 Sharon Lockwood 飾演 ) 出場 , 她打扮前衛 , 穿著少數民族衣服 , 主持一個不同政見的電台節目, 諷刺主流的意識形態與小鎮的保守思想。她反對電視 ( 這是她沒有電視機的理由 !). 痛恨政府 , 家裡堆滿了雜七雜八的雜誌和剪報,她一直繼續調查種種政治黑幕與陰謀, 五湖四海的朋友打電話給她 , 彼此聯繫成一種另類文化的組織。她贊成自由思想、開放教育 , 出錢讓兒子到處流浪、體驗不同文化、一心以為他會成為一個胸襟廣闊思想開放的人, 不想他偷偷去為她所反對的政府打仗 , 還成了英雄 , 可把她氣死 了 !
看到母親這角色 , 不禁令我會心微笑。「三藩市默劇團」好像帶點自嘲地塑造了這樣一個人物 , 寫她帶著六、七 O 年代殘餘的理想主義色彩如何生活在今天。有意思的是,他們沒有把她寫成英雄 , 她的現實生活弄得一塌糊塗 , 她對政治和社會的異議令她變成一個討人厭的孤立人物。她以為成功地推行了另類教育 , 她兒子卻偷偷去當童子軍, 做了所有她討厭的美國價值觀支持鼓吹的事。戲的後半就由兒子和母親的矛盾帶出種種荒誕。不僅人物塑造 , 就算在表現的形式上 , 劇團也表現了某種包容的成熟。不僅是文藝青年的控訴或純粹肢體動作的潔癖, 而是包容了所有歌唱、鬧劇、電視劇、政治劇的雜拼 , 有幽默有抒情 , 裡面還有幻想的童話素質。兒子帶回伊拉克士兵所送的神燈轉送母親 , 她哭泣時擦燈出現了巨人。他給予她三個願望。她, 發脾氣時說最想所有剪報資料文件全消失掉 , 它們真一下子消失了 ; 她看電視上布殊滔滔而談 , 就說真望他坦白說出心裡話 , 布殊真的口沒遮攔地說了為了甚麼利益而打仗。戲劇的魔術更精采地帶出了政治的荒誕層面。
戲從大問題拉回母子之間的溝通 , 未嘗不是一種踏實的處理。劇團的演出有某種成熟的魅力 , 戲劇散場了 , 許多人還留在公園裡 , 跟演員談話 , 看他們的海報和資料。陽光下我覺得很好, 我又回到了柏克萊。
原刊《星晚周刊》「越界的藝術」專欄 ,
一九九一年八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