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8日 星期六

昆德拉的「感情的人 」

  在紐約的一個晚上 , 在珍和雲遜中央公園以面的公寓裡,吃過甜品 , 喝過咖啡 ,大家坐在那裡閒聊 , 從《歐羅巴﹒歐羅巴》那位女導演說到《我私人的愛達荷》與《亨利第四》的連繫 ; 從納波的小說 ( 那位印度知識分子把它批得一文不值 !) 說到《喜福會》 , 最後不知誰說昆德拉 , 賓帶頭說 :「我不知中國的知識分子怎麼會那麼喜歡昆德拉 ! 」他說他最受不了昆德拉的大男性主義、他對女性的描寫、他的犬儒和小聰明······


    


  我正在想這問題 , 坐在對面教人類學的雲遜問我,也喜歡昆德拉嗎 ?」


 


  這真是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我只好告訴他說 , 我可以理解中國的知識分子為甚麼會喜歡昆德拉, 因為他代表了對某些習以為常的想法的挑戰 , 對自我的反省。我嘗試解釋那背景。


 


  但是 , 我也喜歡昆德拉嗎 ?


 


  這問題就很複雜了。我也有喜歡的時候 , 但可能由於跟別人不同的理由。我的朋友們看了《難忍存在的輕》,男的都以為自己是湯馬士, 女的就覺得自己是莎翩娜 , 而我,作 為一個男性 , 反而比較理解桃麗莎的心情呢 !


 


  回到香港來 , 尤其感覺有更多人由於不同的原因喜歡某些東西。你碰見那麼多村上春樹的摹倣者以致你不想再看村上的小說, 艾高的硬皮書變成用來拿著拍照的道具 , 有人擁護昆德拉是因為改編的電影裡夠多棵體鏡頭。


 


  隨便大家怎樣做吧。只是我還在想昆德拉的問題。臨離開香港前 , 有朋友說讀《不朽》讀不下去,另一位朋友說看不明白, 我答應看完了大家討論。我讀過也讀不下去 , 放下來,後來,一個睡不著覺的晚上 , 隨手拿起,才又一直看下去了。


 


  《不朽》有昆德拉的優點也有他的缺點。看來看得艱難點 , 但裡面卻有理解他其他作品的線索。這也當然更令我想 : 中國作者從昆德拉身上看到甚麼 ? 或者說 : 可以從他身上看到甚麼 ?


 


  《不朽》可能是昆德拉寫得最「放鬆 」 ( 你也可以說最「放肆 」) 的小說, 沒有《難忍存在的輕》和《笑忘書》那種精密的結構 , 作者自由地把議論和故事結合 , 重寫逝去的藝術家哥德和海明成的故事 , 假想他們死後在天堂的對話。他還在小說最後一章才引入一個新的人物。幾乎所有那些《小說技巧初探》之類入門書教人要遵守的金科玉律都被他打破了。他充滿自嘲, 在小說裡創做了一個名為阿弗納琉斯的角色 , 對昆德拉寫的小說完全不感興趣 , 勸他晚上跑步以擺脫色情的幻想 , 又說他對無聊的事感興趣 , 對嚴肅的事覺得厭煩, 酷似一個年老的看門婦人 !


 


  昆德拉借與阿弗納琉斯的對話 , 當然也說出自己的看法 , 他嘲諷那些只建立在「橋段」上面的小說 , 像用鞭子追逐著人們向結局狂奔。對方說若果不然 ,擔心小說會變得枯燥無味。當時他們正在分享一盆鮮美的鴨子 , 昆德拉說 : 品嘗美味的鴨腿時 , 你感到厭煩嗎 ? 你會忽忽奔向目標嗎 ?


 


  難怪昆德拉說他的小說是無法撮要的 。 但我想這美味晚餐 , 未必適合所有的腸胃。尤其對於大部分習慣於甜酸排骨的讀者來說 , 細啖之餘 , 就會發覺對他們來說不是過分辛辣, 就是太多細刺了 !


 


  小說名為《不朽》 , 但並沒有化太多篇幅專門討論不朽。昆德拉說有小的不朽和大的不朽。小的不朽是指一個人在認識他的人心中留下了回憶 , 大的不朽是指在不認識他的人心中留下了回憶。藝術家和政治家的工作容易引向後者。他小說其中一條支線 ( 他的小說總是幾條線平行發展 ) 裡 , 他寫了哥德和貝蒂娜的故事。哥德是大家都知道的名作家 , 他似乎也像某些名作家一樣 , 出盡力氣去跟不朽拔河。昆德拉的問題是 : 可是像貝蒂娜這樣一個默默無間的少婦 , 怎麼也會 有同樣的想法呢 ? 在昆德拉筆下 , 貝蒂娜去拜訪哥德和貝多芬 , 似想挑逗他們。她跟哥德通信 , 後來甚麼不惜扭曲事實, 寫她的傳記。


 


  我必須聲明 : 這是昆德拉的說法 ! 在其他一些作家 ( 比方羅曼羅蘭、艾呂雅和里爾克 ) 筆下 , 貝蒂娜是受到歌頌的。我還記得讀過里爾克 , 他把貝蒂娜和歷史上其他一些女性並 , 稱她們為愛的祭司 , 認為她們的愛 , 超越了愛的對像。 里爾克本身是深情厚義的人 , 所以投射了這種看法。昆德拉卻想借貝蒂娜 , 去說另一個問題。


 


  《不朽》小說另一條線 , 寫了保羅和阿湟絲兩夫婦 , 以及阿湟絲的妹妹洛拉。我看了大半本才發覺 , 這三人的關係、 其實是平行於哥德、他太太克莉斯蒂安娜 ( 大紅腸 ) 以及貝蒂娜三人的關係的。當然不完全一樣 , 但尤其在描寫洛拉和貝蒂娜的感情方面 , 某些共通的素質把兩條無關的線索連起來了。


 


  昆德拉為甚麼集中火力去對付洛拉 / 貝蒂娜呢 ? 我後來終於想明白了。不是由於他侮辱女性 , 而是由於洛拉 / 貝蒂娜對於他是一個浪漫派的形象 , 而這是昆德拉覺得最可怕的東西。


 


  這跟中國知識分子、中文讀者又有沒有關係 ? 我想是有的。五四到如今 , 浪漫主義的狂熱其實並未過去 : 不管是以革命浪漫主義還是以敢愛敢恨個人主義的姿勢出現, 見於三毛的小說也見於民運分子的回憶錄、見於藝術家對表面的西方狂放姿態的認同。關於這種感情的態度 , 實在值得我們再三思考、再拿出來談談。


 


  在一個多人的場合 , 看見有人借醉指著另一個人來罵 , 旁邊一個人還要鼓勵說 : 「他是真情流露呵 !」 一個外國回來的畫家, 感慨地說外國畫畫的同學「感情真是奔放 , 中國人永遠沒法比得上 !」 讀到一篇影評 , 那位作者嫌一套電影拍得「不夠煽情」,說太平淡了。近年連介紹演藝的電視節目也要名為《演藝傾情》, 電影名字都有「情陷 」 、「情牽」、「情迷 」 ,再不就是「驚情 」 、「傾情 」 、 「 留 情」。感情感情 , 到處都看到這個名字 , 像枚別針 , 像個臂章, 變成價值、變成標準。於是無理的言論大可打起「感性 」 的招牌 , 說一個明星的樣子太「理智 」 就是一種貶語 了 。


 


  這使我想起昆德拉筆下的「感情的人」。昆德拉在這小說《不朽》中說 : 「歐洲文明被認為是建築在理智之上的。 但我們同樣可以說 : 歐洲是感情的文明 , 它孕育產生了一種人的類型 , 我喜歡把這類型稱之為感情的人 homo sentimentalis」 昆德拉用這詞語不僅是指一個有感情的 , 而更應解釋為把感情上升為「價值」的人。昆德拉的看法是這樣 : 感情應該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出現在我們心底的 , 但當我們「期望」去感受它, 刻意去表達它 , 感情就不再是感情 , 而是感情的摹傲、感情的炫耀。是一種類似歇斯底里的狀態。


 


  在昆德拉這新小說裡 , 洛拉 , 正如與歌德交往的貝蒂娜 , 是這樣一種「感情的人 」 。她的自我非常顯眼 , 她要向每一個人說出她的悲哀。當她離了婚, 她要每個人都分擔她的憂傷。她給姐姐和姐夫送一些要令他們記起她而他們實在並不需要的禮物。她 , 不斷轉換愛人 , 而當她又一次愛情失敗 , 她的愛人跟她分手, 她決定在他家中自殺。她打電話給姐姐和姐夫 , 他們都對她的情況十分擔心。她結果並沒有自殺 , 但正因她覺得自己是這麼不幸 , 她是這麼沉溺於自己的憂傷中 ,以致她覺得自己有理由去做任何事。


 


  洛拉的姐姐阿湟絲在許多方面是跟洛拉相反的人 , 她不喜歡跟別人談自己私事。洛拉不斷在她的「自我 」 上面加上新的屬性 , 令它更顯眼。阿湟絲卻是不斷減去「自我」 表面和外在的東西 , 以更接近自己的本質。洛拉不斷跟人談自己 , 阿湟絲卻越來越想避開人 , 她每年都想設法躲到瑞士去幾天 , 甚麼人也不見 。 她特別記得父親在臨死前, 撕去自己 一切私人信札和照片 , 甚麼也不要留下來,不要讓人猜度他的私生活。阿湟絲覺得自己接近並了解父親 , 跟她父親之間有某種親密的默契。阿湟絲與洛拉的不同,具體表現在許多細節上, 比方墨鏡。昆德拉的小說最擅用這樣的道具 , 比方《難忍存在的輕》裡的小國帽 , 對每個人有不同的意義。墨鏡在這裡也是這樣。墨鏡是阿沒絲用來隱藏自己的工具 ,但對 浴拉來說 , 卻是悲哀感情的象徵。她每次都因哭得眼睛紅腫才戴上墨鏡 , 所以她的墨鏡就像是悲哀的象徵。即使由這小小的道具 , 也見出兩人對待感情的不同。


 


  我們在日常生活裡 , 也不斷見到許多洛拉,把所有感情公開化 , 把自己的軼事留進別人的記憶中,企圖令自己變成不朽。如果你覺得自己有自己的原則,不想把私事公開,別人反而覺得你是怪人,要審判你了。昆德拉的小說裡, 正是寫阿湟絲這樣的人一生總碰上洛拉這樣的人,逃也逃避不 了。阿湟絲想駕車遠離人群 , 自己孤獨一人,但正是在路 , 遇到了坐在路上想自殺的女子。這女子好像也是洛拉的一個化身 , 她感到自己有莫夫的悲苦 , 所以坐在路上等死 ,想讓路過的車把她撞到。因為她覺得自己最命苦, 所以完全沒顧到對其他人會做成甚麼後果。結果是阿湟絲因為要閃避 她而交通失事逝去 , 她卻沒事地走開 , 對一切渾然不覺。一個要避開其他人、要低調地泯滅自我的人, 到頭來還是會被一個自我感情洶湧而不理他人死活的人害死。這是偶遇。但這也不是偶遇。世上人際關係的網絡就是這樣。


 


  阿湟絲的丈夫保羅是一個被那種強烈的感情姿態所迷惑的人。所以他對洛拉又同情又有好感。保羅在某一兩處被稱為一個自掘墳墓的人。因為他概念化地支持激進反文化的態度, 不知連他做的一切也正在被反之列。他想認同女兒的觀點 , 但其實年輕人、包括他女兒 , 未必有一個明確的觀點、也未必對。保羅是當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形象 , 趨好新知, 抽象地談理論 , 不知他抽象支持的理論正是排斥他存在的一種理論。自掘墳墓的人。他欣賞洛拉的強烈感情 , 結果他真的娶了她 , 她一天到晚聽馬勒的強烈感情的音樂, 他女兒要聽強烈的樂與怒 , 教他受不了 ! 我們相信的東西決定了我們的結果。


 


  昆德拉筆下的洛拉和貝蒂娜 , 是自我中心的人。她們從來沒有跳出自己的感情的戲劇 , 關心一下別人。昆德拉這樣說貝蒂娜 : 不論她到甚麼地方 , 她那個 「 我 」 像面旗幟似的在她身後招展。她說愛的時候 , 愛的不是對方 , 而是自己的形象。


 


  五四以來的作家和藝術家 , 無可阻擋地接受了浪漫主義的浪潮。今天思潮的底子更窄 , 對自己的信心更淺 ,接觸西方往往又是最表面的東西 , 自然更無條件地拜倒於「我我我」 的感情姿態了。對於「感情的人」 , 閱讀昆德拉大概是一服清涼劑。他對堂皇和偉大的厭倦 , 當然也表現在他小說的形式中 : 比方不用史詩式的長卷 , 而重現偶然的插曲、題外的即興。成功的作品當然是天馬行空 , 穿穿插插又連得起 來。在比較放縱而好壞參半的作品裡, 昆德拉就像他自己筆下的阿弗納琉斯 , 「像一個沒有弟弟而悶悶不樂的孩子 , 自己同世界遊戲。 」 正因為我們在世界上找不到對我們笑聲的回應 , 我們只好把世界看成一個整體,使之變成我們遊戲的對象 , 使之變成玩具。但把世界看成一個整體 , 看成一件玩具 , 對一個小說家來說 , 當然也就有他的兼顧不周之處了。


 


                  原刊《華僑日報》「越界的藝術」專欄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四日、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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