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紐約回到香港 , 朋友問是不是覺得香港像許多人所說的那樣沒有甚麼戲可看 , 我說正相反, 各種各樣的戲劇 , 可看的多著呢。只是有時看不到比較齊全的介紹 , 也看不到甚麼評論反應。較有名的劇團的演出 , 如香港話劇團的《藍葉之屋》、中英 劇團的《教室情緣》, 照例較多宣傳 , 其他小劇場節目 , 知道的人較少。但我在三月這一個月裡也看到許多其他不同的劇種 : 如新成立的圍裙實驗室的《入實驗室襟緊急掣》、港大演的現代歌劇《奧非歐與柔麗狄絲》、城市劇場的「民眾戲劇節 」 、海豹劇團演貝克特的《殘局》、河北榔子劇院演《鍾馗》、《蘭陵王》及其他劇目、美國百老匯歌舞劇《四十二街》等。有些演出熱鬧, 有些冷清。但現代城市的好處 , 本來正是可以自由選擇、多元發展 。 在不同地方看戲碰到不同圈子的朋友 , 有興趣越界的人倒是不多。 演戲的熱鬧 , 尤其見出評論的冷清。回來重讀一些舊車劇評, 發覺頗有戲劇工作者並不知道香港過去戲劇的發展、不了解港台文化的差異 , 因而鬧了不少笑話。又有人只以搞笑與否來衡量翻譯劇、用「鬼馬 」 與否來衡量歌詞 ,翻開雜誌就看到自我宣傳和自以為是的姿態 , 只可惜文字的演出不如舞台的演出好看。
劇評難寫,不光是學習技巧可以解決的 , 是如今香港面對的多元文化 , 需要有多元文化視野和比較的角度 , 才可以發展出一套能討論各種問題的包容性架構來。我無意中看到《入實驗室襟緊急掣》, 一時真不知如何反應。或者可以說 : 即場有的是一些很混雜的反應 。 因為一齣劇裡包括很多段敘事 , 也包括不同的敘事方法, 有較成功也有不那麼成功的 。 有母女對話、男女追逐、有鬧劇式電視片段、有比較直白的說同性愛問題,也有我比較喜歡的最後兩個女子與一對來信的抒情片段 , 還有利用舞台不同空間和獨白聲音說一個女孩的愛與失望。即使演員也各有不同的演法 : 由說話不清楚的、到演話劇式的、到演電視劇般誇張的、進念式的、舞蹈式強調身體動作的都有。這劇有實驗劇的好處也有它的缺點。好處是清新、未定型、肯嘗試和探索的東西較多 ; 不好處是鬆散、混亂、水準參差,每場換景過長、整體沒有呼應與結構。這劇可算是「後進念」 的實驗之一 , 可以見到香港的實驗劇也逐漸離開定進念模式於一尊的階段 , 離開了進念簡約主義的純形式雕琢 , 也離開了進念比較絕對而簡略的政 治訊息 , 整體上比較生活化。
這樣一種劇 , 顯然不能用評「進念 」 的方法去評它。但因為它的混雜和參差 , 你又同樣不能純粹用評電視鬧劇的方法去評它。我覺得有趣的地方正在這裡 : 在形式上它自己的種種矛盾正是在不同層次上自我批評 , 如果不是自我解構的話。我較喜歡的後面一場 , 是兩個女子和一封信 , 那意義是不明確的。她們輪流坐在桌旁、走到門邊伸出手去撫摸窗的光影, 她們是發信者 ? 是收信者 ? 是等待訊息的人 ? 是接到 訊息的人 ? 但整個片段有一種音樂的重複迴旋又變化的節奏 , 有一種徐徐展露的抒情氣氛。這片段與另一些較成功如舞蹈動作的片段, 好像對抗了也批評了同劇中另一些比較直白說出意念的片段 , 包括說出同性戀愛中權力關係的那片段。又比如劇中電視錄影出現了三次 , 以第二次用得最好 , 劇中人與電視產生了某種關係,活用了這媒介 , 這也好似是可以變成對其他比較呆板的兩次用電視的片段作出批評了。如果說少女 ( 是愛麗絲嗎 ?) 的愛太幼稚 , 那劇中亦有相抗衡的四十二歲的母親, 受新思潮衝擊 , 開放多年現在回過頭來面對保守的下一代 。 這角色的對白當然寫得好 , 我們都可以輕易認同這身分 , 但我嫌對白寫得太好了 ( 也就是說太流利了、太熟練了、太典型了──我還是比較喜歡三藩市默劇團《回到正常》裡那個嬉皮母親 ),亦因為女兒的造型太弱太典型 , 某方面這個沒有血肉的女兒在劇中作為對比好似批評了過份雄辯的母親 : 事情真是如此一面倒 ? 最後嬰兒的哭聲 , 問 「會像她還像我」是神來之筆, 稍為挽回了不平衡的對話 。
水平參差的對話、演技、人物描寫、情節結構 , 同樣存在於一齣戲裡 , 好像不用我們去批評 , 、它們已經互相批評了對方。也可以說這些不同立場不同態度, 好似在互相對話 , 這樣說來 , 這齣劇也可以是香港劇場的某種縮影 。 但當然我們要提供脈路、安排連繫 , 獨立的個體才可以對話。不同的人組成一個劇團 , 至少可以走在同一個實驗室亂襟掣。但香港不同劇團的人卻不見得有興趣拜訪人家的實驗室 。 走上港大陸祐堂打算看歌劇的人 , 不見得會去看翻譯劇 , 更不用說看城市劇場, 更不用說河北梆子戲 , 但如果能看 , 卻是會有得益的。可惜太少人願意去看了。
《奧非歐與柔麗狄絲》可說是後現代演繹的歌劇 , 但這後現代 , 囿於演出的言語和規格 ( 當然也不應因而排斥 ),卻難與香港社會發生關係 。 反而翻譯劇 , 不管好壞, 在五十年代以來對本地文化產生衝擊。布萊希特、伊安尼斯高、奧比、田納西、威廉斯、奧尼爾・・・・・・不同文化的作品 , 也帶來了不同的視野。所以不僅是不懂英語才要翻譯, 而是在翻譯過程 , 不同的文化可以細語商量 , 補充了視野 , 擴悶了空間。大學實驗劇團二十多年前演的布萊希特 , 有助於幫助香港戲劇從五四的白話劇模式出來, 有發展了粵語劇場的功勞。真正要討論香港文化 , 翻譯的問題不可忽視。翻譯劇可以為狹隘的本地劇場擴闊視野。
混在衣香鬢影的人群後面 , 去看《四十二街》 , 百老匯的夢境 , 好像幾十年不變 , 總是那麼賞心悅目 , 極視聽之娛。看那醜小鴨變成天鵝 , 你若覺得那父性形象有問題, 對女性的處理覺得有保留 , 你若對百老匯音樂劇的豪華景觀厭膩了 , 那麼你大概會覺得民眾戲劇節中的日本女性劇團有意思 , 提出了一些堂皇的百老匯劇漏去了的東西。幸好同時有民眾戲劇節存在, 令人不致以為音樂劇的熱鬧是唯一標準。
但若你覺得實驗劇團的人物塑造太粗糙、獨腳戲對人物、對心理的揣摸太表面呢 ? 裴豔玲的鍾旭、武松和林沖 , 好像正在另一所劇院裡豎立了又一種不同的模式 。 不一定要奢談西方、談後現代 , 中國傳統裡也有豐富的寶藏 , 對人物心理的揣摸又提出了另外的模式。
當這些不同的劇種開始在你的腦中針鋒相對 , 互相補充 , 戲劇就變得更有趣了。
原刊《華僑日報》「越界的藝術」專欄 ,
一九九二年三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