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未到台灣了。九三年五月卻叫好碰上機會 , 去了台灣兩趟 : 一趟是到彰化開現代詩學研討會, 一趟是到高雄中山大學講美國後現代詩人法蘭克﹒奧哈拉。兩次都有人問起 : 多久沒到台灣來了 ? 其實幾年前也匆匆來開過會 , 但說到從容的環島旅行 , 可是一九七六年的事了。印象有不同也有相同。
一九七六年八月初訪台灣 , 背著背囊 , 帶著地圖 , 還有就是閱讀台灣文學得來的各種印象 , 決心要不當浮泛的遊客 , 想老實踏上自己設計的文化之旅。抵步後第一晚不在台北過夜, 就乘火車往淡水去 , 夜晚在小街上轉悠 , 早晨來了就到山上看文理學院的古老建築,看磚屋的屋頂上如何既有十字架又有佛塔 , 成為早年外來與本地文化折裡商量的一個好例子。
選擇到礁溪去 , 因為那是我們認識的樸素的詩人和小說家的故鄉。去到以後才發覺溫泉吸引來大批遊客 , 雖然還可以攀山尋覓高處澄淨的水源 , 但水流迂迴而下, 在山間若隱若現 , 流過下面熱鬧的旅舍 , 已經很難不被污染了。
因為看過七等生的小說 , 所以輾轉乘車到過嶺去 , 在烈日照曬的長長沙灘上 , 看著那些被大浪掀翻的小螃蟹 , 想像該是怎樣生命力頑強的巨蟹 , 才可以在那樣的環境生活下去。坐在羅東街頭的小攤子旁, 看著來往的鄉里 , 不見黃春明筆下當三明治人的坤樹或者打鑼的憨欽仔,正想要說甚麼 , 忽見路旁緩緩駛過一輛小車 , 車頂安了喇叭 , 正用台語講播《大白鯊》廣告, 兒子的大玩偶正用另一個方式活轉過 來呢。
當時對觀光勝地不感興趣 ,採取的又是比較低調的角度。在長濱的八仙洞 , 留意的是挑著碎石修路的父子 ; 在知本看見的是雨後的蝸牛。從南方澳山上望下來,沒看見傳說中的蜃樓, 卻看見鎚鎚敲敲的造船老水。不那麼喜歡石像都已被定名的野柳 , 寧願喜歡還未整理出秩序還未固定造型的佳洛水。
我因為讀了小說而想細遊鹿港 , 結果卻是在既古雅又落泊的龍山寺外 , 看小孩的日常嬉戲、買賣的營生。被布袋這美麗的名字吸引 , 在長堤附近的旅舍度過一宵, 夜未聽看急雨 , 看窗上猛烈搖擺的樹影 , 沒想到同時颱風正在北部掠過 了 。
我們離開布袋 , 往北港看大廟 , 買到日報 , 才知道台中停電 , 大部分交通也癱瘓了 , 那便改變路線 , 去到嘉義 , 轉火車往台北。火車接點, 行程延遲 , 我們沿途看見水淹了農田、風吹倒房舍和橋樑。火車行了幾個小時 , 愈行愈慢 , 因為沿途要清理倒在路軌上的電燈桿。接近台北了, 火車卻停停開開的 , 還是耽擱了好幾小時 , 我們只好也跟著軍人下車 , 向有燈火的地方走去。昨夜還在一個不知風雨的布袋裡細讀小說 , 翌日卻在路上一下子走得滿腳泥濘。
七 O 年代的我們旅行不怕辛苦 , 不信坦途 , 倒是有意尋荊棘 。 仍然相信閱讀中建構起來的世界,走出去印證就發現了參差變化, 但似乎還是有蹤可尋 , 而且總也願意調整自己的想法 , 在新的路燈照耀下 , 又會發現一個新的市鎮。
在自然風雨的吹打底下 , 更欣見人文奇花異木的生長。我很高興在南鯤鯓的代天府五王爺廟後面找到洪通 , 並且在這位老畫家現實生活環境中 , 靠他侄女兒的翻譯, 與他談天 , 見到的不是他傳奇的一面 , 而是日常的一面。颱風過後連綿細雨裡 , 走在板橋吳鳳路上 , 沿著路上盤根錯節的木頭 , 找到了朱銘的家。當時朱銘的作品正開始在歷史博物館展覽, 刻起了大家的注意。屋外的木頭放在那裡 , 不會因日曬雨淋而腐朽嗎 ? 朱銘的回答是 : 要爛的讓它爛 , 剩下來的才是好材料! 我剛從颱風蹂躪的地區過來 , 慶幸看到一些吹不倒淋不壞的東西。
我在朱銘家見到楊英風 , 之前已遊覽過他設計的林家花園,後來在他家裡又看到他建築和設計的圖則 , 比方「育達商專 」 的校舍 , 在狹隘的空間裡為學生帶來草綠與海藍。這些照顧到環境與社會的藝術,令人在自然風景之外看到人文的景觀。
在台北的街頭找到周夢蝶的書報攤 , 彷彿是六、七 O 年代現代詩的一個象徵,正如明星咖啡館連起《現代文學》的世界 。 我們是看這些雜誌詩刊長大的。五 O 年代香港的《文藝新潮》與台灣的《現代詩》互相呼應 ; 六 O 年代香港的《好望角》和台灣的《現代文學》及《創世紀》有不少交流; 《劇場》從台灣開始 , 後來更匯聚了港台熱愛電影的朋友了。 我受這些現代主義文藝的影響至深 , 到自己開始創作的時候 , 又因實際社會環境的變化、外國當代思潮的影響, 而自覺或不自覺地有了不同的追求。
香港六 O 年代末有了動亂。本來是無所關切的移民社會 , 由於動亂也令一些對立的立場更加明顯: 一方面是認同文革的極左觀點、另一方面是相對而來、更無條件認同殖民地的現狀。在這兩個極端之外 , 其實還有種種具體的問題 ,需要考慮 , 令人覺得事情並不是這麼輕易取拾。外國的民權運動、學生運動, 本地的保釣運動、反貪污及要求中文成為法定語文運動 , 一波接一波而來 , 這些張揚激昂的潮流 , 現 在事後回顧 , 可說是一個封閉保守社會在初步開放階段回顧歷史、放眼世界, 輾轉尋找自己身分所經歷的種種陣痛。六、七 O 年代的雜誌都似帶某一種理想性 , 文化與政治社會的關連也特別密切。一九七 O 年創辦的《七 O 年代雙周刊》, 在推動學生運動和介紹西方社會運動方面著力不少。在這之前之後創辦的推動思潮的雜誌還有《七十年代》 《明報月刊 》、《大學生活》、《盤古》、《知識分子》、《海洋文藝》、《文林》。辦了二十年影響深遠的《中國學生周報》終於在一九七四年停刊,好像代表了原來一種穩健保守但不失開明、強調國家民族觀念但在實踐上也酌量介紹西方現代思潮的路線漸受挫折。繼之而起的《香港青年周報》著眼於普及文化尤其是流行音樂。稍後的《號外》創刊初期在新聞報道和流行文化方面領導潮流, 自覺反諷的態度還未變異成雅痞的勢利嘲人。七 O 年代雜誌創刊特別多 , 雅俗文化的交涉商量也特別複雜有趣 , 七 O 年代亦是香港本土文化的形成期 : 無線長篇電視劇如《狂潮》等帶來的新路線; 顧嘉輝的粵語電視劇主題曲 , 是新一代流行曲本地化的先聲 ; 許冠傑開始由西方流行音樂轉向粵語填詞 ; 本地風格的專欄文字開始出現 ; 寫香港城市的詩和小說開始露臉; 香港電台電視部《獅子山下》培養一群在海外學成的新導演,成為七 O 年代末新浪潮電影的主將。七 O 年代的理想性有時會變成一種認知上的偏執, 有時也會落空成為鼓吹消費的享樂態度 ; 但不管怎樣 , 這種七 O 年代形成的矛盾與調和 : 城市感性、多元文化、雅俗共存、偏激與妥協輪番交迭出現 , 也成為香港文化的特色了。
我也差不多在六 O 年代末七 O 年代初開始學習寫作 , 不滿意政治掛帥、武斷而指導性的論點 , 但也不喜歡一些純粹賣弄文字和機智的文派, 所以就回頭看舊書店找到的五四舊作、訂閱歐美的地下雜誌與新書。從前輩那兒認識古典和五四傳統 , 知道許多被遺漏的名字。台灣作者的嘗試 , 也令我感到親切。我在一九七二年與朋友創辦文學刊物《四季》第一期在外國文學方面譯介了加西亞﹒馬蓋斯的專輯, 想介紹批判寫實之外的 , 既有第三世界獨特文化特色與關懷 , 亦有藝術創新手法、更新對現實看法的作品。在回顧中國文學方面 , 我們辦了一個當時較少人提及的三、四O 年代上海小說家穆時英的專輯 , 想重讀這位既寫都市現代、亦寫鄉土寫實的奇才。在電影方面 , 譯介貝托魯奇的《革命之前》 , 亦是既有政治視野、亦有藝術創新的作品。 除了創作之外 , 這特別闢欄作書評 , 評介了當時台灣作家黃春明、七等生、白荻等人的作品。
認識黃春明、七等生諸位的小說 , 是因為我之前往《文學季刊》寄稿 , 喜見上面紮實而洋溢生命力的創作。也正因如此 , 後來見到《文季》的轉變 , 鄉土文學的論爭, 不免有點憂心。關懷鄉土的諸家創作 , 是我愛讀的 , 但評論的角度 , 總不免覺得過於偏狹。外加的政治的誣捏 , 當然不能令人同意 ; 但評論的狹隘與排他 , 卻亦不能令人認同 , 徒然抹煞了諸家創作的深厚與多姿了。
小說家裡面 , 比較熟悉的是王禎和。他最初在金字塔出版的《嫁妝一牛車》, 用了我的小文為序。當時他在國泰公司工作 , 有時到香港來 , 也會到電影協會看藝術電影, 談起來才知道他也是個標準影迷 。 七四年他從愛奧華回來 , 經過香港, 我剛好在《文林》工作 , 做了一個介紹他作品的專輯 , 又與朋友李國威在《中國學生周報》上做了個訪問小輯。我記得他說起在外國朗誦《嫁妝一牛車》這小說 , 半途播出裡面提到的民謠《望春風》 , 說起來他就隨口唱 : 「聽見外面有人來 ,開門該看見 , 月娘笑阮憨大獃 , 被風騙不知・・・・・」我記得那低沉的歌聲。幾年後往台灣旅行, 我彷彿也在尋找那樣的謠曲。對風土人情的感情 , 不是來自一種論辯的認知 , 而是從許多個別的人身上接觸而生的。
我在七 O 年代末去了美國唸書 , 在美國的時候聽說玉禎和患病 , 一直希望他早日康復。這些年來 , 在中文書店裡零星買到他和其他台灣友人的新著, 偶然知道一點大家的消息。我見到他在電視台工作之餘做的訪問 , 也見到所寫的電影劇本 , 覺得他能正現普及文化 , 擴闊了自己的視野 , 嘗試在戲謔俚俗中發展他對人世的關懷。他總是我印象中的好小說家: 入世、敦厚 , 對人情世態有高度的好奇與興趣 , 而又永遠不失幽默與溫情。
我整個七 O 年代在香港的報紙和雜誌工作 , 寫了不少東西 , 也包括由於工作而認識我的城市所寫成的長篇與短篇。
當時香港沒有出版本地文藝作品的出版社 , 所以我最早兩本散文集和兩三本翻譯 , 都是在台灣出版的。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養龍人師門》半是神話、半是都市的傳奇 ,亦要到七九年才在台灣民眾日報出版社出版。又因為出版後編者離開 , 書籍變成沒人照顧的孤兒 , 沒怎樣發行 , 大概看到的人 也很少了。最近在台灣開會初次碰見張健先生, 他竟說看過 , 叫我十分驚訝 , 後來才知道他當時也是叢書作者之一 , 遭遇同一命運。事過景遷都變成笑談了。
這次從台北坐火車往彰化 , 途中朋友說起他家在草屯 ,我隱約記起自己七六年來台灣旅行的詩中 , 好像也寫過車過草屯。我想自己當時真奇怪
, 甚麼不好寫 , 為甚麼偏寫起伏的山頭、粗生的百香果、蚵殼、糯米和蔗糖黏成的紅磚牆呢 ? 我到底在尋找甚麼 ? 我當時尋到了我要找的東西嗎
? 一 晃許多年過去了。台北市愈變愈華 , 我幾乎認不出來。但火車停在一個小站上 , 從黑暗中望出去 , 可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七八年到美國唸書 , 也繼續早年到台灣旅行那股勁兒 , 也想背起背囊 , 就能走畢全程。結果是遇見更廣大的空間、更多的人物
, 地理空間和人文空間裡 , 都有許多走不完的路。八四年回到香港 , 面對香港的變化 , 一時竟覺難以適應。回想七 O 年代以來相信的種種
, 處處受到挑戰 , 思前想後 , 開始動筆寫《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這個小說 , 本來是寫歐美城市的記憶
, 與香港這個城市 , 以及一群來回穿插的旅途上的人們 , 但現實改變得這麼快 , 我改了舊稿又想要寫新章 , 本來是關於城市的旅程 , 結果卻從七 O 年代去到 九 O 年代 , 變成時間的旅程 , 也變成文字的旅程了。
今年夏天我終於寫完這小說了 , 心裡感到釋然。不再執著戀棧過去的時候 , 舊事反而翻新了。離開台灣多年再回去 , 認識的朋友不在原來崗位上 , 不少失去聯絡, 但許多時以為隔斷了 , 其實又還可連起來。幾年前有機會在紐約研究半年 , 離開前碰見洪銘水先生說起洪通朱銘 , 勾起我多年前環島旅行登門造訪的記憶。那天在紐約還初遇神交已久的郭松葉和李渝兩位, 談起來親切無礙 , 來自不同地方的一群人有不少共同關心的問題 。
我回來後找到李渝的小說集 , 靜靜看完了 , 感動之餘 ,也覺得小說的藝術畢竟是有進展的。我想起八九年在星加坡一起當評判的張大春和他的小說 , 還有李昂、朱天文的新作, 楊澤、夏宇、鴻鴻、羅智成和陳黎等的詩 , 也像近年看到的如侯孝賢、楊德昌的台灣電影 , 以及逐步比較成熟的女性論述、一些編得較好的人文叢書 , 這些新作品令人覺得七 O 年代的現代和鄉土之爭 , 並沒有在理論上爭得勝負 , 反倒是有了各種影響 , 在後來較好的創作中融和化解了。沒有領導的潮流、雄辯的主張, 但還有個別況實的作品。香港和台灣七 O 年代創作的一群人 , 經歷不少激昂和挫折,各以不同的步伐來到今天。
這次在高雄的時候 , 鍾玲和畫家徐君鶴陪我到美濃的鍾理和故居去 , 那真是塊好地方。看到鍾理和的書籍和舊影,想起他的一生和創作的志氣,看到屋內收藏的各種台灣作家的書籍, 看到老去的平妹優雅而親切的神色,就像我在旅途中所見種種好素質 , 總是令人肅然有了敬意 , 停下來徘徊意欲留連。這樣一所故居,不光是對一位作者的紀念 , 也是凝聚種種文學理想的一個象徵, 在屏山的庇護中,門前可望向遼闊的遠景。但聽說因為建水庫的計劃,故居可能要拆去,若果如是就真令人惋惜了。
午飯在美濃吃到道地的客家菜,見到當地的朋友, 畫家說起他愛畫的野薑花 , 依路傍水而生 , 被人踐踏 , 受人忽略 , 但有機會又再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我閉上眼睛 , 就彷彿看到這些好似卑微的花朵, 在一處隱沒了又再在另一處生長 , 永遠不會消失。
晚上演講完了我又在書店裡買到許多認識或不認識作者的新書 , 同時也不禁想起 : 王禎和已不在了 , 我在香港的朋友李國成亦已不在了。國成是典型的七O 年代的人物 , 詩酒浪漫 , 甚至不惜為此賠上性命。我們當年一起辦文藝雜誌 ,做了許多傻事 , 又經歷許多挫折 , 如今他已不在了 , 看到好的小說 , 又有誰可以跟我分享呢? 想到這裡 , 不禁覺得七 O 年代對我真是遠了。但我結果還是買了一大堆電影錄影帶和雜誌 。 我知道在不同的地方總會有朋友跟我一樣默默地繼續欣賞和創作。我覺得那些遙遠的東西, 好像雲一樣飄散又再組合 , 變化成新的樣貌 , 再裝進我的行囊裡。
原刊《中國時報》 ,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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