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1日 星期五

墳場

墳場



一 孩子與墳 

  孩子要看棺材車。一輛黑車在路那邊經過,孩子高興得大嚷:「又一輛棺材車!」大人告訴他這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他並不同意。過一會,經過山頭新的墳地,幾個仵工在地上挖出深坑,一副油亮的棕色棺木擱在地上,孩子興奮得瞪著眼。圍攏在棺木旁有一群人,有人蹲在地上默默吸煙,有個人拿把黑傘,支撐自己身體,有個老人坐在地上,閉上眼睛,彷彿在那裡打盹。後面沿山路上去,站了十來個披麻戴孝的年輕人。孩子從他們當中走過去,黑色的頭顱敏捷地穿過寬大白色的衣袍,手臂揮動,又在淺棕色的麻衣後消失了影蹤。山路狹窄,站了兩個人已經夠擠,地上隱約露出褐色的泥階,孩子手中的樹枝往地上一戳,又從兩襲白衣間狹窄的缺口穿過去。

 到了高山上,孩子說:「又說在高山上可以拾到很多樹枝,那裡有很多樹枝呀?」

大人們看著那邊新開的山地,一大片褐紅色的鮮土,豎著一塊一塊墓碑。大人們說:「這兒去年還沒有的,一年就多了這麼多墳墓。」

孩子問:「什麼叫墳墓?」又說:「你們說這上面有很多樹枝拾,哪裡有呀?」

孩子問這問那:「你們為什麼向那人問路?」他問一切古怪的問題:「什麼是死?」「什麼是屍體?」望著由他站立的地方直排到山上的一列一列墓碑,他仰起頭,好像一直望到遠處,望到白雲那兒去,他問:「這世界有沒有神仙的?」

有一次,他問:「爺爺是不是自殺的?」大人連忙阻止他胡說。但他依舊跑前兩步,亂舞手中的樹枝,向空中比劃幾下。他的世界是沒有禁忌的。

大人們在那兒找尋親人的墳墓,孩子卻蹲在地上拾新的樹枝。

「不要,這些骯髒!」大人說。

「這是長劍呀!」孩子舉著一枝長長的樹枝,那是連著葉子折斷掉到地上的一截。大人們叫他把它丟掉,就拿著原來那截短樹枝好了,孩子老大不情願地放下。

在墓前,插了香燭,把燒鵝和燒豬肉拿出來,斟了酒,開始要燒元寶了。

「我要喝汽水!」

「等一會,先等爺爺吃過了。」

「他那裡會吃呀!」孩子在那兒鬧別扭。他坐在一張報紙上,外面的衣服都脫去了。走路的關係,現在臉孔紅紅的,頭髮都豎起來。

酒燒到元寶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我要喝汽水。」

「你來拜拜爺爺。」

「是不是拜了就可以喝汽水?」

他拿了紅色的汽水罐子,心滿意足地坐回報紙上。地上的草戳癢了他,他又笨拙地挪挪身體,換一個位置。

現在他開始注意周圍的事物了。

「為什麼有人把花插在那裡?」

「你們說墳墓是死人的屋子,為什麼有人坐在那裡?會不會壓著下面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蟬的叫聲,鳥的啁啾。一聲又一聲,完了,又接下去。

「我累了!」走下山的時候,孩子鄭重地宣布。

「你看,全山的孩子,沒有要人抱的。」

「你們又說山上有很多樹枝可以拾,你們騙人。」

「你手上這枝不是很好嗎?」

「你們騙人。」

又一輛車駛到路口,車頂上白色和黃色的花綴成一個牌子。仵工檯著棺材走下車來。後面那輛車上,走下一隊披麻戴孝的人。他們的神色沮喪。孩子卻是沒有悲哀的,他一下子又興奮過來:「我要看棺材!」



二 墳場的老人



他說每句話之前都說「唔」,好像是一個溫和的同意。他笑嘻嘻的,一手拿鋤頭,一手拿個竹籃。人家問他髹碑多少錢,他說四塊錢。

「三塊錢就可以了。」

「唔。三塊錢便三塊錢好了。」

他把錫頭當拐杖,每走一步就把它按在地上,一級一級走上去。

他用毛筆蘸了紅色的墨,照著碑上的字跡填。碑上去年的字跡仍新。說他填少了一點,他說:「唔。是不識字的囉。」

他在那兒加上一點,說:「我只讀過一年書。以前的學校,三塊錢一個月。我阿媽替人打工,每天只有三毛錢。」

他看石碑上的字,說:「這個鑿碑的人,看來也跟我差不多,大概也是不識字的!」他用手指指碑上那字。「這兒都沒有點。」

「你識字的嘛!」

「唔。不是說過:只唸過一年書。」他唸出碑上的年份:「哦,一九七五年重修。」

他的竹籃裡放著一罐啤酒,又有一瓶米酒。

「這麼多酒?」

「人家送的嘛,人家來拜山。不喝酒,便送給我了。」

老伯盡挑好話說:「你們這裡真好,這墳墓起得不錯,你們真有辦法。唔,不錯。」

只是一座普通的墳墓,他卻連墳墓也要讚。「風水好,這裡風水好。」

他又說:「將來有錢的時候,連山邊也鋪上水泥,那就夠氣派了。從這邊到那邊……水泥從山下運上來,連上人工……大概一百元左右就可以了。」

灰白的石碑上,又一次塗上飽滿的紅漆。筆在碑石上停留。老人家嘻嘻笑:「看來這鑿碑的人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他一定也不識字的!」手指,又掠過字旁漏去那一點的空位。

遠處傳來零落的爆竹的聲音。偶然,在遠遠的山頭,冒起一陣白煙。

鋤頭落在蕪亂的草叢上,「好,這裡好。唔,對出去多夠闊大!」客套的讚美。彷彿這墳墓是新的寓所。唔,不錯,風景很好,客廳夠大。廚房?廚房也夠光亮呀。

「不,這些是好的草,不用鋤!鋤了上邊這些就夠了!」指指點點。分辨出好草壞草。把東西放回籃中。啤酒,米酒。籃裡放這麼多東西。「是山下那些人,他們來拜山,買了酒,卻是不喝酒的。」

一個少年拿著塊紅紙跑過來。「財神!」也不間要不要,就放在墓碑頂。

「好呀,財神也有了!」收拾好了,還站在那見。「唔,好,這兒好,風水好。」

接過了錢。「三塊錢?再多給一塊吧?」

「不是說好了三塊錢?」

「多給一塊吧。過了清明,就沒有生意了,想多賺也不行呀。」

「你有別的工作吧?」

「沒有。退休了。你以為我今年多少?六十七了!沒有,沒有做別的工。」

「……」

「我的兒子打政府工。每月有千多塊錢,可是,拿回來的不多呀。我的兒子都打政府工,打政府工是很好的,可是拿回來的不多……多謝呀!過了清明,就沒有生意了。重陽的生意沒那麼好,只有清明前後的幾天……」

(七八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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