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0日 星期四

逝者

逝者

  坐在過海小巴上,夜深了,車子停在那裡,等最後一位客人。我身旁坐著一個黑衣老婦人,頭沉沉垂下來,好像十分渴睡了。

  車子還未開。我從書包裡翻出借來的克瑞利的新書。嫩黃色書本封面有深紅和藍色的圖案。內頁的插書了像是影印的照片,看來有點朦朧。

     所有那些圍繞在四周的動作

     既看不見也

     感覺不到,而是不斷地

     不斷地聽見。

  我望出去外面黑沉沉的世界。這時車子已經開行了。那些看不見也感覺不到,然而卻是不斷地、不斷地叫我們聽見的,是什麼呢?車子轉上天橋,駛近隧道。在晃著燈光的車廂外面的無窮的黑暗中,充塞著一些怎樣的動作呢?沒多久,車子就駛入隧道,進入一片彷彿涼沁沁的灰綠色之中。

過了隧道沒多久,身旁的老婦人就彷彿從沉睡中醒來,喚了一個模糊的街名飄然消失了。沒隔多遠,上來一個年輕女孩子,穿著淺色衣服。

她向我打個招呼,我立即認得,那是以前教那所學校的學生。剛畢業的時候,我在郊外一所英文書院教過一年,教的是西史,全校的西史,由中一至中五的,都包辦上了。

她笑著說起學校裡的事情。我離開那兒已有五年,她畢業也有三年吧,現在也到這城市來,並且開始工作了。她說著學校的改變、人事的轉動,然後她忽然說:「你曉得麼?辛先生過世了。」

什麼?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知道。」我說,「他這麼年輕……」

她只是笑笑,點點頭,好像那是許久以前的事。

「他跟一位學生結了婚,你知道嗎?」

 我是聽說了。

這逝去的消息給了我很奇怪的感覺。並不是我跟辛先生有什麼很深的關係。坦白說。並沒有。而是他一向給我的印象是十分年青,即使比我大一點,恐怕還未到三十吧。這樣年輕,叫我從來沒有把他跟死亡連在一起想過。

「是病死的。」學生悄悄地說。

我沒追問是什麼病。我對那徵候並不想深究;相反,一種無常的感覺像漣漪那樣擴散開來。尤其奇怪的是,這感覺是由一個我平素沒有很深感情的人那兒傳來的。我只記得,有時早上我們一起乘車從九龍到郊區的學校,在車上也會彼此扯談。只是,那是我出來做事的第一年,對於他那樣聰明而實際的人,沒有太多好惑。他教的是理科,學校裡握權的是校監和校長,我那時對於有權勢的人帶著一種近乎偏見的厭惡,看見他嘻嘻哈哈地混得頗有辦法,對他的實際能力頗有一點懷疑。其實他也沒有什麼,也不過是像我們常見的一些香港人,唸書的時候有辦法找到考試貼士,懂得門路申請不同的獎金,容易搏到上司的好感,貪一點便宜,懂得取巧,又會說一兩句討好的話的那種人……

但到頭來,這又如何呢?

過去的事情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後來他們理科的圈子有了是非,有一位先生被辭退,而辛先生留下來,而且臉上的神情益發得意了。當學期告終,我們沒有留下,只有辛先生留下,而且聽說升了主任。他在學校附近住下,就像其他年紀比較大的主任一樣。過了一年,就聽說他跟班上私下補習的學生結了婚。

現在想起來,與他同事時的惡感都遠了,隔著這麼一段距離去看,只有一個感覺:這麼一切刻意的經營到頭來又如何呢?在某方面來說,他是個努力而聰明的人,但也彷彿只不過使他早一點活遍了一般人一生的經歷,然後就過去了。

  在車上,更年輕的學生說起過去學校的事和現在的工作。她過去在學校是出色的學生,聰明而有點驕傲,被一些教師認為是有才華但過於外露的;現在她也到城市來,在一間普通的書店做起事來,她將來會怎樣?我也不知道。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了。我已不再在學校裡教歷史。過去的人和事,已經成為歷史陳跡,如果我留在原地,不見得更好,像現在,也未必更好。愚蠢和聰明,無心或刻意,到頭來也不過是那大的徒勞。

學生不知什麼時候已下車了,車上疏落的只有兩三個乘客,這是深夜,但小巴司機扭開了無線電,鬧哄哄的時代曲歌唱著愛情,汽車突然駛入街燈明亮的一區,我懶洋洋坐著,依戀著這車內平凡的明亮和聲音,不想在黑暗的地方下車。

(七六年六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