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5日 星期三

圓圈和鎖的外面

  ・・・・・・許多時 , 看你的詩 , 總覺得還可以發展不去 ; 我從頭看起 , 到了第三段 , 某些一感覺開始顯露 , 某些事物逐漸成形 , 我在等待, 翻過一頁原稿紙 , 原來卻已接近尾聲了; 你重復一遍開始時的幾句 , 詩就完了 , 像一個圓圈 , 像一把鎖 , 塔的一聲 , 鎖上了。

  我不大肯定。有時碰見你 , 我又或許會說 :「其實是不是還可以寫下去? 」當然 , 我的意思並不是指長度 ,我不是那種盲目崇拜長詩的人。我不以為百行的詩比十行的詩偉大 , 四段就比三段優秀。如果是那樣, 那麼每個寫詩的人要做的不過是坐下來 , 一直寫到把每個人都悶死為止就是大詩人了。不 , 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試看是否可以把自己說清楚。

  有時我們在路上碰見人 , 站在那裡扯談幾句句就有那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或者在渡輪上遇見人 , 大家談完幾個共同的舊日友人的近況 , 船就已經到岸了。當然 , 若是有心的朋友 ,彼此還可以約晤深談。但見面和談話 , 並不保證什麼。每日見面的同事, 興趣不同 , 大家好像變成無話可談, 沒話找話說,那才辛苦。然而總是有一些場合,跟另一些人在一起,我們逐漸拋開了客套和顧忌的話 , 拋開了每人都說的那些一固定和公式化的說話 , 說起另一些事情來了。那是我們一直關心, 但不自知的 ; 那是我們懷疑 , 但以前沒有詢問的 ; 那是我們感覺 , 但還不會表達的。這些話 , 猶豫、破碎 , 帶著剛生下的雞蛋的溫暖、剛媽好的麵包的柔軟, 這些一話 , 它們也就是詩了吧。

  一個雞蛋或一塊麵包放在那裡 , 有人伸出手去 , 碰碰它便縮回來了 , 或者拿起來 , 看一眼 , 說 : 「唔 , 這是一個雞蛋 , 我知道。」但另外有些人 ,卻撫摩它 , 接觸它 , 感覺它的溫暖 , 拋起又接住 , 為它畫一張臉孔又塗掉 , 鑽一個洞窺進裡面 , 最後索性敲破它 , 煎得香香的 , 把它吃進肚子裡; 一塊麵包 , 一個人可以咬一小口就把它放下 , 另一個人卻可以感覺它的溫軟和香味 , 欣賞它 , 連麵包屑都吃得一乾二淨 , 還要咂咂嘴 , 拍拍肚子 ,稱讚它是多麼美味。

  我欣賞對生命者好胃口的人 , 他們咀嚼人物和風景 , 狹隘的小巷和繁華的大街 , 他們咀嚼樹木和石頭 ,碼頭和船隻,汽車和柏油路 ; 他們對各種顏色、聲音和氣味 , 都有無窮盡的胃口。他們不會掩著頭說頭痛 , 他們不會對生命的盛宴搖頭, 說今天沒有胃口 ; 他們不用開胃藥或解酒丸 , 他們欣賞、吸收、把自己所有的與人分享 , 又毫不忸怩地吞噬一切。他們咀嚼所有感覺 , 當那是世上的美味:季節轉變時的感覺、從深夜轉為黎明的感覺、長久的期待落空、新的希望隱約閃現、陌生人的善意、舊友重逢的溫暖、對不公平的事情的憤慨、對相信的事物的堅持 ; 還有那些一曖昧的、微妙的感受:當憤懣突然化為喜悅、當善良化為醜惡、當信任的突然出賣了你、當你發覺事物是與非的一面同時存在, 這種種復雜的感覺 , 有人逃避 , 不願意承認或不顧談起 , 但也有人 , 會仔細咀嚼甘苦 , 仔細嚼出生命的各種味道。

  這樣的人 , 這樣的做法 , 不是告訴了我們很多事嗎 ? 即使關於詩 ,關於那不尋常的說話。有些人沉默不語是因為要找尋真正的表達方法 , 當你守候得夠久 , 你會發覺他們也有一些一實在的話要說 ; 有些人沉默 , 卻為了掩飾自己 ,因為恐怕說錯話 , 或者要維持一個虛假的形象。然而總有另一些人 , 他們什麼話也可以說 , 他們寧願要真實而充滿起伏的接觸 , 不要虛假的幻象 ; 他們寧願爭吵, 不要沉默 ; 他們寧願說錯話 , 不要彼此蒙在鼓裡 , 放過溝通的機會。這種說話就像一種好的胃口 ,他們說一根木頭的時候會連它的背面也說上 , 說煙突的時候從外面一直說到裡面
, 當他接觸一塊抹布的時候 , 不會滿足於隔遠看看就算。


  我們總是期望對人對事有更深入的接觸 , 但日子這麼匆忙、人事這麼變幻 , 有時真叫人捉摸不定。我想是這種不足, 這種意猶未盡 , 叫人想寫詩、畫畫 , 或者弄那麼多奇怪的東西出來 。 詩就是另一隻眼睛、另一個鼻子、另一隻耳朵、另一雙手 , 幫助你伸出去撫摩事物。如果什麼也觸摩不到, 我們又會再沉入那麻木、客氣而空洞的世界 , 充滿了寒喧和禮儀 , 我們像影子一樣 , 在其中飄過。程抱一說「拒絕以寒喧呼吸」。詩不是寒喧 , 是真實的說話。它是呼吸。

  然而我們的能力不都是那麼有限 , 做事也不是不很徹底嗎 ? 也許當我們知道了 , 又會軟弱 , 渴望溝通, 又容易退縮 ; 顧意接觸 , 有時又受到拒絕而喪氣了。所以我們也會沉默、掉隊 , 或像灰姑娘一樣午夜鐘鳴時連忙退回自己原來的老家。是這些事情 , 使我們留在路的中途, 意猶未盡。

  不過我們只要不是自足於一個劃定的圓圈 , 那總可以做一截開放的孤 , 擁抱藍天 ; 不要做一把鎖 , 那總可做一具發射羽毛的弓弦或是奏出音樂的琴弦。既然抓著一件事物 , 為什麼不仔細觀察它 ? 抓著一點感覺 , 為什麼不發展、培養, 讓它成熟 ? 有一個思想 , 就反問、質詢、辯論 , 讓它經得起考驗站在那裡 ; 愛一件食物 , 就仔細咀嚼欣賞它的美味 ; 倘若愛一個人或一片風景 , 那就真實去接觸、生活、接吻或毆打吧; 寫一首詩 , 就一直寫到它已經能夠表現你要說的話為止。讓我們離開那熟悉、安全、不痛不癢的劃定的界線 , 進入陌生、危險而興奮的境地,聆聽那不是寒喧的不尋常的話語。

一九七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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