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7日 星期五

芝加哥的早晨:二、苦瓜的交流

二、苦瓜的交流

醒來在古老優雅的QUADRANGLE CLUB裡,老木的傢俱,樸素而不失風度。酒店的照片,處處叫人回想它的歷史:過去的戲劇演出、棋賽等。我給邀請我的杜贊奇教授去了電話。他邀我中午前往他家吃飯。他說很幸運,剛買到印度的苦瓜。我們上次討論起亞洲文化的異同,說到種種苦瓜,他說起印度的苦瓜,我倒是沒見過,這次他說可以讓我一嚐了。
早上他建議我在THE ORIENTAL INSTITUTE的博物館看看,而且從58街Q CLUB拐彎走到57街就是SEMINARY CO-OP BOOKSTORE了。我發現這果然是好主意,東方學院的博物館收藏很豐富,我以前來沒有留意,這次倒是仔細看了。美索畢達米亞的文化對於我十分吸引,可惜還沒有出版專書。但附近這所校園書店,位處地窖,我上次來已經印象深刻,此刻重來,有時間一個一個房間看書找書,真是樂趣無窮,果然一個早晨就這樣過去了。
還覺得過得頂充實的呢!我在這邊找到不少好書。原先在讀MICHAEL CUNNINGHAM的新小說:《SPECIMEN DAYS》。他上一本用吳爾芙的生平和小說推演成HOURS,構思和結構叫人佩服。這次他又用了WALT WHITMAN的詩,也是安排三段不同時空的故事,從南北戰爭之後,寫到未來彷如主題公園的紐約,彷彿在用《草葉集》的大詩人,來寫美國的過去與未來。我在書店裡看到小說家為惠特曼新編的詩選LAWS OF CREATIONS,從不同版本的《草葉集》(顯然他也不一定以為後來修訂的版本就更好)編選校訂選出他自己心目中詩人的好詩來。小說是天馬行空的想像,最後更有科幻色彩;編輯詩選卻是學術研究,但都殊途同歸地承延文學的長河,令新一代的讀者以新的眼光重讀經典。
我又讀到一本JENNIFER JORDAN的《STRUCTURES OF MEMORY》,談的是柏林的建築空間。柏林是我喜愛的城市,我也正對這城市空間層層歷史痕迹深深著迷,很有與趣看有人細論歷史記憶如何在日常生活運作中腐蝕消失,如何陰魂不散,縈繞心中。
一本談比較文學的新選集,對我們的學科提出新的反思,在全球化、恐怖主義的時代,如何繼續從事比較文學的工作呢?比較文學就是說外國理論,說一門流利外語嗎?就是隨便把東方西方比較一下嗎?如果不能真正思考這時代文化的的實況與意義,如何還可以說在研究比較文學呢?我又翻開一本旅行的書。
買了書在咖啡店翻書,看到CUNNINGHAM編詩選的前言,覺得他好像就在寫自己小說的序言,不覺莞爾。我自己不斷感到研究和創作的矛盾,尤其是在時間的分配上面,看到在哥倫比亞教書的CUNNINGHAM巧妙結合創作與研究有新的成果,也真佩服。朋友莊慶生的兒子曾跟他唸創作,據說在結構和實際成書出版方面卻給了很好的意見,年輕人第一本小說後來就在加拿大的企鵝出版了。書寫得很不錯,可見創作還是可以學的。老友阿莊的文學之夢,終於在兒子的手上完成了。
我一個早上走的路其實沒超過一條街的距離,找到一些書就滿心歡喜了。我其實從來沒有要追尋奇觀或刺激,我好像不斷在旅行,為公為私(為公事較多,我的私人樂趣少了),我的旅行如果好像是追尋一點什麼,那不是名牌的消費,名勝的獵奇,而是想尋找生活裡自己覺得重要的東西,尋找一些令自己安心與珍惜的素質︳是一趙趙走向內心的旅程吧。
杜贊奇教授打開蓋子,讓我看炒熟了的印度苦瓜。我說台灣的苦瓜是白色的,泰國的苦瓜是圓圓的,在沖繩島他們吃苦瓜蛋糕和喝苦瓜汁,那麼印度的苦瓜有什麼不同呢?
他說印度的苦瓜長長的,有一根尾巴,好像老鼠一樣。眼前的苦瓜已不復是原來的形態了,但他的說話又好像給我打開一個想像的空間,去思考另一文化裡的瓜果。自從在蘇黎世的文化離散會議,他讀到我的苦瓜詩,我們有關苦瓜的對話就一直繼續下來。
我問杜贊奇教授,作為一個印度學者,他是怎樣會對中國現當代文化社會感興趣的?他說他年輕時本來是造反的「毛派」學生,最初想思考的問題是:為什麼革命在中國發生而沒有在印度發生?
說起做學問的過程,杜贊奇往往從引用唐三藏取西經的故事開始。這典故倒是特別貼切又有意義,不僅是因為《西遊記》是芝大名教授余國藩的名譯,這經典本身當然也是中國與印度文化交流最著名的例子。但如果印度學者在年青時嚮往〈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大鬧天宮的美猴王,今天在寫了《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滿州國》、編輯了後殖民論述的書以後,面對更左更邀進的批評,倒只是引用孫悟空一個斛斗十萬八千里,卻翻不出如來佛祖手掌的小故事,來說明歷史浩瀚、學海無涯,意氣的貶抑與攻繫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告訴他,苦瓜在中國又叫「半世瓜」,因為要經過種種才會放棄容易入口的甘甜,才也能欣賞苦澀的味道。苦瓜亦叫君子瓜,則因為先把苦藏在心中,不渲染同炒的菜肉,杜教授對此大興趣。
我們在之前的會議上,談到不同的中文地區的異同,我說到香港五O年代複雜的文化,他對這很感興趣,特別邀我去芝大演講。我下午講的是這個題目,他和其他學者提出的問題,我都嘗試盡量回答,也想通過和不同人文學科學者的討論,自己反覆從不同的角度檢驗:如何可以發展一些有意思的角度來看歷史,來整理這些資料呢?
講座的交流很有意義,我沒有時間倒過來向歷史學者請教:比方我很想理解杜贊奇如何整理滿州國的歷史,後殖民的討論用到香港有什麼不同的思考?謝謝他的贈書,我是可以好好細讀了。他希望我對書中談到文學的部份給予意見,我亦希望他對我處理五十年代的歷史提出意見,希望交流可以繼續下去。(待續)

原載《號外》2006年7月號特刊City Book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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