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日 星期二

韓國的眼鏡

韓國的眼鏡            也斯



 



在首爾第一個早晨,醒來發覺眼鏡摔壞了。真糟糕!下午有一場演講呢!



幸好朴教授外大研究生賢美來看我,要帶我去看看名勝、買買書。我連忙向她求救,她說不要緊,先帶我到學校的店鋪,差一點還未開門,便到校門外的眼鏡舖。



沒想到不是鬆脫了螺絲,而是眼鏡框破了,又找不到新框配得上原來鏡片,得整個換!還要驗眼,來得及嗎?



韓國朋友溫和自信的態度給了我信心。我也就隨遇而安了。選了鏡框,驗了眼,弄好鏡片,最後一副新的眼鏡架上鼻樑,還不用半小時!看來先前的憂慮是多餘了。到這時我也覺得放下心頭大石,可以好好看看首爾的名勝風景了!



有賴於這副新眼鏡(真不敢想像如果配不成有多狼狽!)下午在外大的講座還算順利。我講的題目是香港的都市電影。其實韓國同學對香港電影也很熟悉,大家尤其關心回歸後這十年來的情況。



喜歡香港電影的韓國朋友,提出來的第一個問題往往是:香港電影在回歸以後有何改變?經濟不景,製作的數目少了嗎?電影的素質有沒有下降?



我得承認,香港電影從年產百多齣到五、六十齣,數量上的確是大量減少了。其他各方面也有值得擔憂的問題。但十年來也是沒有認真的製作,也有值得注意的主題。我嘗試提出:置身一個轉變中的世界,從焦慮、自疑、懷舊到正視,香港人在電影中如何看待自己的城市?電影又如何影響了人們對城市的想像?



        我嘗試以四組導演的作品來談談近期的情況:



        王家衛的2046》總結了他的橫跨O年代三部曲:《阿飛正傳》(1990)、《花樣年華》(2000)、《2046(2004)。不是傳统時代史詩那種大部頭的三部曲,而是個人情愛糾葛帶出時代的思前想後; 2046》似有揮之不去的懷舊,又有未來科幻虛構,寫的其實還是如何面對眼前:理想不變的2046可望不可即,不能居留、無法回轉,我們的角色只能在2047生活下去。



劉偉强、麥兆輝的《無間道》(2002),《無間道II(2003),《無間道III終極無間》(2003) 系列: 警匪片的 ”臥底”哲學,表達身份的表裡不一、認同的錯位,也見諸第一集中港版本的不同結局、第二集結局回歸儀式的平行蒙太奇。



陳果的《榴蓮飃飃》(2000),《餃子》((2004)、關錦鵬的 《長恨歌》、許鞍華的《玉觀音》與《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都處理香港與中國關係種種題材,顯示了中港合作的可能與限制,見出了文化認同,也見出了文化差距。



還有,一方面是周星馳減省本土特色的跨國製作《功夫》獲得發行和票房上的成功;另一方面是强調本地化的袁建滔、謝立文、麥家碧的《麥兜故事》(2001),《麥兜波蘿油王子》(2004)及其他爾冬陞、張之亮小本製作獲得好評。《麥兜波蘿油王子》中的父親懷想過去、母親夢想將來,麥兜說: “只有我們面對現在……”



       



        朴教授建議我也談談韓國的都市電影作為比較。



        我最近一年,因為研究所籌辦中韓會議,組織了韓國電影的放映和研討,也對韓國的電影和文化愈來愈感興趣。



其實,韓國電影和電視劇在香港也很流行。就像日本和台灣,香港也有韓流了。大長今、李英愛、我係金三珣、池珍熙、Rain等等,都變成掛在口邊的名字。而在韓國呢,對於香港電影,尤其是李小龍、成龍等,也是非常熟悉的。Yu-hua《馬粥街殘酷史》(2004)就描寫了中學生對香港普及文化的沉迷,而之前,不是也有南基雄的《周潤發男孩與棕仙》? 香港《英雄本色》的主角周潤發,好似也在韓國變成偶像、成一種典型了。



但香港和韓國電影的交往,其實開始得更早、更密切。五O年代已經有韓國電影工作人員來港工作, 其中最著名是為邵氏拍出《天下第一拳》(1972)的鄭昌和,還有全昌根、申相玉、崔慶玉、全右烈、金洙容等人。



傳统的《春香傳》故事就有中、日、韓不同的改編,是亞洲比較文學的課題。香港電影裡也就有過劉芳的《烈女春香》(1957),羅志雄的《為郎頭斷也心甜》(1963)及李晨風的《春香傳》(1964).



        最近在會議上聽到韓國电影學者Jinsoo An 說起,九O年代以來香港導演王家衛電影在韓國引起很大迴響,對於韓國導演的作品如《仙人掌旅館》(依樣用了王當時的攝影師杜可風)產生影響。韓國學者指出最大的衝擊是令專注作品題材的新一代韓國導演從新感受了電影語言的魅力。



        這不禁使我回想:韓國電影倒是從另一方面,給予我難忘的感受!



        我最先對韓國電影感到興趣,倒不是最近的電視劇和電影,而是在九O年代看到的兩齣電影: 朴光洙的《七與萬洙》(1988) 李珉瑢的《火辣辣的天台》 (1995)。後來又看到洪尚秀的《豬墜井的一天》 (1996)以及李滄東的薄荷糖(1999),令我特別感覺到九O年代韓國電影的魅力。後來我才知道:1988漢城奥運以後,在政治、文化、檢查制度方面逐漸開放。九O年代以後就更進一步開放了。相對於香港電影來說,韓國電影予我最大的衝擊,反而是題材方面的深度與寬度,它們的開放與真摯。



《七與萬洙》由黃春明短篇<兩個油漆匠>而來,但在改編中帶進韓國社會文化背景,把一個角色改為崇美的年輕小伙子、另一個師傅角色是父親為政治犯入獄因而求學就業等進取機會都打了折扣的邊緣人(後來台灣導演虞戡平的改編則改為一個是原居民小伙子、另一個是早年從中國大陸移居台灣的長者),皆是因應時勢借改編說出本土問題。從對黃小說題材的反覆改編,我們可以看到亞洲地方對現代的不同反思。



李滄東的《薄荷糖從個人歷史去回顧國族歷史。火車的意象貫穿,卻不是對現代科技文明進步的歌頌,而是反其道而行:由 1999夏天-- 1994—1987—1984—1980 –1979各階段不同的韓國歷史(包括光州事件)的沉痛回顧。李滄東的綠洲》寫一個出獄青年與語障女子的感人愛情故事,但不煽情也不傷感,兼顧藝術與関懷。在亞洲各地電影愈加商業化的年代,韓國還是有這種以人文關懷為主的電影。導演新作《密陽》今年更在康城取得最佳女主角獎,令人期待。



        韓國都市電影中過去不少警匪打鬥動作片受到香港電影的影響。但韓國電影處理都市也有它們的特色。《七與萬洙》開頭寫的街頭、快餐店、服飾等對美國文化的影響有所反省。奉俊昊的《綁架門口狗》(2000)對公屋社區人際疏離有帶荒謬感的處理,同一導演後來的大製作《韓流怪客》表面上是金剛式怪物片,裡面卻對美軍傾倒化學藥劑、美國調查團的實用科學主義頗有批判,在這方面來說可又跟荷里活電影背道而馳了。



訪問首爾前有機會看到兩輯《如果你是我》的短片集錦,包括從鄭在恩、朴光洙到更新一代的導演 ,作品有拍攝社會邊緣的人物,如身處南韓的北朝鮮難民、傷健者、肥胖或口吃的人,拍成有創意的短片!我對他們以電影表達人道思想、對不同族裔的關懷,也感到十分佩服。



        香港目前都在討論如何復興電影工業,我看韓國電影的發展,也有不少值得香港参考的地方!比方他們的電影局不僅是以金錢資助拍電影,也設立研究和出版部門,亦吸收知識界更多人投入影藝工作,提高水準,培育觀眾。資本家和傳媒,也認識社會文化的責任,這更令人覺得:韓流的出現,並不是一時僥倖呢!



賢美問:配上韓國的眼鏡還好用嗎?我說:謝謝韓國的眼鏡,幫助我從多一種角度去看眼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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