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7日 星期五

新年前後

新年前後

  一  走廊裡的老婦人

  走廊裡,這一家人門前,擺著幾張沙發,其中一張上面,坐著一個白髮的老婦人。

  這家人的大門敞開,任誰走過都會看看。是年底打蠟吧,幾個人正在裡面勤快地操作,把沙發和小几,都推到門外來。老婦人坐在門外這沙發上,安靜地看著工作。

  走過的人都不覺得奇怪。這幾天,這邊的牆髹上新漆,那邊的人家又貼地板。濃濃的煙冒出來,還有人走去張望。這幾戶人家,都在掃除。買來新的布置,又把陳舊的東西扔掉。

  從敞開的門看進去,可以看見西洋的風景圖畫;在角落那兒,留心的話,可以看到紅色的神龕。新買的水仙正擱過一旁,有些椅子覆倒叠在那邊,另一面是堆模糊的物質,看不清是什麼。

  屋裡面幾個年輕工人正在起勁工作。他們也許已經忙了好幾天。到年底,打蠟的生意就特別好。於是就早上趕一處、中午趕一處、下午又趕一處。每一處的工作都是大同小異的,都是把阻礙著的桌椅推開一旁,然後,蹲下來,為陳舊暗瘂的地板上蠟,過一會又為它再擦新。

  角落裡的灰塵掃去了,破爛的東西扔掉了,又有新買的花,過後就安放在當眼的位置上。

這老婦人安靜地坐在走廊的沙發上,看看他們工作。她懷裡抱著一頭白色的狗。有時她微笑一下。他們都沒有作聲。她一定是比屋裡的人都度過更多的年,曾經掃去更多的灰塵,也買過更多的花。她記得在那裡貼上紅紙、點上線香,在油鍋裡炸一些油器。她一定認得那滋滋的聲音,她會記得更多的聲音和更多的顏色,在某些日子裡,年好像更紛亂一點,又好像更豐富一點。

  而現在,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在這靜靜的下午,在這靜靜的走廊中。



  二 祭桌旁的小孩

  這客廳窗前,放著一張桌,上面的香爐插了蠟燭和線香,燭火的舌頭向上翻捲,在線香的頂端,灰藍色的煙像絲那樣繅出來,裊裊升上去。碟子裡放著拜祭的肥鷄和豬肉,煎堆圓滾滾實朵朵地堆在旁邊,另一碟桔子一大串地連枝帶葉。一個小孩走近去攀著桌的邊緣,看過了閃爍的燭火,又去挑煎堆上的芝蔴。

  大人趕他回去玩,於是他又回去玩自己的積木。玩厭了就一個人伏在小几上,扮一頭睡覺的鳥。

  他今天有一種反叛的情緒,所以當大人們說:

  「今天真冷。」

  他就說:「今天不冷!」

  但是大人們只是說:「你懂什麼!」然後又繼續他們的談話,說到爆竹和對聯,說到除夕孩子們拿來的「財神」上的字寫得多糟糕。孩子並不曉得爆竹是什麼,也不曉得財神是什麼。只好在人家肯定的句子上,加上一個否定的「不」。他砌了「鐵甲萬能俠」,又砌「三一萬能俠」。最後還是回到桌旁,碰這碰那的惹人注意。

  他把肥鷄旁的茨菇咬了兩個窟窿,大人才發覺了,他笑得鼻子和眼晴擠在一起。人家把他趕過一旁,把一個鐵盆放在一叠舊報紙上,往盆裡燒元寶和冥錢。他不敢走近那火花,嘴角卻還帶著剛才那頑皮的笑。

  燃燒的最後化為灰燼,一盆黑色的碎屑。大人用一支竹筷子翻起紙灰,看可還有未燒透的沒有。大人才放下筷子擱在盆邊,孩子就撿起來,伸到盆裡亂搗,他把灰黑的紙灰,撥到那灰銀色凹凸不平的舊盆外面去。

  大人連忙搶走了灰盆,孩子卻騎到那叠舊報紙上面去。

  他說:「騎三輪車!騎三輪車!」又開始了他的玩意。



  三 快餐店前兩青年

  快餐店裡面人頭湧湧的,擠迫得不得了。兩個藍衣青年站到門外來。前面的橫街是小已經過的地方,有不少人在那裡攔車。他們兩人站在人叢中,手裡各拿一個白色膠杯,邊喝邊說話。地面是昨夜年宵市場人們經過留下的廢紙。這爿快餐店的紙袋扔了滿地,白色的紙張上一個橙紅色線條繪成的人像,像小丑又像廚師,撕得支離破碎,拼不成一個完整的樣子。     

  「……阿叔叫我一定要回去吃團年飯,真煩,吃了飯他們又去行年宵,我連忙走出來。過年真沒意思。結果去彼德家裡,搓通宵麻將。」

  另一個人笑道:「我想吃團年飯還沒有呢。一個人,跑到餐室吃碟飯就算了。」

  「那你結果怎樣?」

  「回去,鑽上牀,蒙頭睡到年初一。」

  「我寧願學你。那就不用新年頭就輸了幾百元。」

  「你這樣迷信!」

  「不迷信就假。財運的事,很難說的!」

  「還是你好,一家人團聚,你阿叔對你又好。」

  「有什麼好,嚕嚕嘸囌囌的。他上次說我一句,我現在還沒跟他說話。我阿媽又迷信,一天到晚拜神……」

  「其實過不過年倒沒所謂,好在有假放……」

  「放假也是這樣,打幾天麻將,又返工了。」

  然後他們說到那裡去玩玩吧。一個說上山頂,另一個說太冷了。一個說去海洋公園吧,另一個肯定地說:「還不是跟維多利亞公園差不多!」他們想了幾個地方,都一定會擠迫的。看戲買不到票子,喝茶又一定沒有座位。

  最後,其中一個說:「還是在銅鑼灣走走吧,新年嘛,走個圈,行大運。」

  他們並沒有走,還是站在原地。

  「今年的利是,唉,阿姨只有兩元,真是豈有此理。」

  「阿姨?你去拜年了?」

  「不是,大姊拿回來的。我不去拜年,利是卻是要的。柴灣那麼遠!我說:年就不去拜,利是卻一定要。哈哈!」

  他順手把剛喝完的膠杯捏成一團,擠進旁邊的垃圾桶。垃圾桶已經擠得滿滿的,這裡那裡突出一個紙盒的硬角、一絲褪色的紙屑。他想了想,又從口袋裡把紅色的利是封拆出來,磋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有零星的紅色紙屑,掉到地面,混進原來滿地紙屑中。

  「阿叔他們就是喜歡拜年,拖男帶女的,真是麻煩。我自己玩玩不是更好。」

  「我倒是想拜年也沒法,親人都不在了。」

  「喂,我們到哪裡玩玩?」

  「去淺水灣吧?」

  「好是好,但車這麼擠迫,又要排隊的。去玩是好的,擠車卻不想了!哈!」

  他們仍然站在那裡。前面,一輛小巴停下來,一個母親照顧三個女兒上車去。

  「還是露絲她們好,到澳門放爆竹去了。」他又說。

  「大嶼山也可以放爆竹呀!不要說,澳門也有澳門的擠。」

  「不同的,有錢就不同,像我老闊,乘飛機像乘小巴一樣,新年就到東南亞一帶度假,真懂享受。有錢就什麼都不同了!」

  「有錢是不同的。」另一個點頭同意。

  「你說有什麼方法,最容易賺到最多的錢……」他們彷彿真的正在想一個方法出來。

  在背後,快餐店裡川流不息,進去一群人,又湧出來一群人。白色的膠杯喝光就扔進垃圾桶,紙屑掉了一地。



  四 茶室的老闆娘

  狹窄的茶室裡,近門櫃圍那兒,坐著個中年婦人。她不但收銀,還張羅店中的事,看來是老闆娘吧。她坐在一張高凳上,好像高高在上的樣子。

  她正跟旁邊卡位上的一個婦人搭訕:「過一個年就劏了五隻鷄的,年卅晚吃兩隻 ,初一一隻,初二開年又兩隻,吃幾天都吃不完!」

  那婦人說:「八九元一斤,貴了。」

  「我倒不怕貴,只要好。我每年都幫襯後巷的鷄婆,她的鷄是最好的了。」

  「不是吧?街市那邊的農場鷄,肥得多了。」

  「我許久沒去街市那邊。我不去那邊。」老闆娘說:「賣鷄婆的鷄,是這一區最好的!」

  「不過,」另一個婦人軟下來,不再爭辯:「現在的小孩子,都不喜歡吃鷄了。」

  「現在過年不像過年。今天呀,以前那個舊夥計阿成居然打電話來拜年就算了。以前那有這樣沒禮貌的?以前我們拜年,不是又買水果又買糖的,拿了滿手去的嗎?」

  「那個舊夥計阿成?斯斯文文的那個?」

  「他走的時候,大家好言好語的。我說你另有高就,我當然不留你。他的老闆我也認識,我打電話去說:這人對人客粗聲細氣的,你得留心。他果然做不長久,現在在街市做,有什麼好?」

  「對,好像是有點粗聲粗氣的。他現在做什麼?」

  「賣鷄鴨的,他的老闆娘我也認識,我打電話去……」

  「現在的人打電話拜年,大概是省錢吧。」

  「還是舊親戚有人情味。還有賣鷄的婆,你不要小看她,來拜年給孩子們的利是倒真慷慨!」老闆娘感慨地說。在這狹窄的茶室外面,安詳的白髮老婦、剛在快餐店出來的年輕人、頑皮的小孩,自顧自走過去了。他們各以自己的方式,度過這新年。

(七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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