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8日 星期六

喜點路燈

  後來 , 在東港 , 我們夜晚在街上逛 , 看見有些人家在門前拜祭 ,而每隔幾所屋子 , 都在門前點起一盞紅色的馬燈。馬燈兩旁 , 寫著兩行小字 :「一心誠敬」「喜點路燈」。那裡沒有街燈 , 全虧這些小小的紅燈 , 在黑暗中照路, 使我們不致迷失。那些拜祭的香火 , 在夜後就熄了。馬燈的光芒 , 卻是徹夜不滅 , 象徵了這些一屋子主人的好意 , 把他的誠敬化作對他人的實際幫助 , 點起路燈, 幫助不知名的過路的人 , 然而他毫無居功施惠的嘴臉 , 反而是心存歡喜的。

  我們旅行的時候 , 遇到許多事 , 許多人 , 有好有壤 , 但有許多陌生人 , 他們那麼善良又慷慨、無條件地幫助我們 , 這種濃厚的人情味 , 真是叫人懷念。

  在靜埔的時候 , 我們遇上青年暑期東海健行的隊伍 , 他們邀我們參加晚會。這些是大規模的青年暑期活動, 沿著東部的海岸線走四天 , 每晚在途中一所小學住宿。這類健行的活動很多 , 我們遇上其中一隊 , 大家都是年青人 , 很容易就談起來了。

  他們對我們的旅行方法感到很新鮮 , 其中一個女學生更說 : 「你們這樣幾個人環島旅行 , 不怕迷路嗎 ? 你們的爸爸媽媽放心麼 ? 」      

  這樣說 , 可把我們笑壞了。

  我們總可以問路的。後來在臺南的時候,有一次 , 我們向一個婦人問路 , 她說閩南話 ,大家言語不過 , 她說了 , 不放心 , 竟然帶我們走幾個路口。我們不好意思,說不要麻煩她了, 但她和藹地微笑 , 堅持著 , 還走在我們前頭。大家不過是路人 , 她不為什麼, 只是一種對人的好意。我總記得那和藹的微笑。

       

  在那晚會上遇見的青年 , 他們曉得我們憑地圖旅行 , 都熱心提供資料 , 有人告訴我們那兒的風景好 , 有人說往那兒的路怎樣走。我們的旅行計劃, 往往靠這樣增刪補充。       

「珊瑚潭的風景還美麗十倍呢 ! 」、       

「要到南鯤鯓去麼 ? 我的家就在那兒附近……    

  就是這樣 , 我們對將要走的路 , 知道了多一點。我們知道了那兒的小食最棒 , 那兒的糕餅或是海鮮就美味又廉宜。有幾個住在臺中的學生, 還留下了地址 , 叫我們去到的時候 , 找他們玩。      

  才不過是第一晚認識的, 他們已經無條件地把所知的告訴我們。坐在星空之下 , 營火旁 , 吃著烤雞肉 , 沒多久 , 我們已經學起他們所唱的歌來。其中一首「爬山喲爬山喲用力爬喲」最是簡單 , 後來改為「殺豬喲殺豬喲用力殺喲」 。 笑話、戲劇、一支又一支歌, 改了調子又唱下去。最後唱的一支歌是:一個人走到圍成一圈的人們面前 , 逐個鞠躬 , 握握手 , 然後玩布袋剪刀石頭的遊戲 , 輸了的就得站起來跟著他走。我們跟陌生人握手, 站起來 , 跟著人盡繞著營火走動 , 玩一個遊戲 , 唱一支歌。

  從新朋友口中總是學到他們那兒的歌。後來 , 在霧祉 , 我們也碰到暑期活動的青年 , 他們也教我們唱他們的歌。樸素的, 滑稽的 , 或是富有感情的。有一首是「老鄉呀老鄉 , 我們是老相好呀       ……」用鄉音唱出來 , 作起手勢 , 每句的結尾再加上一聲「晏」的助語詞, 叫我們捧腹不已。歌是不同地方的人共通的言語。

  在靜埔那晚會 , 歌唱完了, 散會了 , 幾個青年還要用電筒照著路 , 送我們下來。結果大家又坐在路旁的冰果店裡, 繼續未完的談話 , 在那兒還遇到晚會上的其他青年。我們從談話中 , 即使是片面的 , 也嘗試認識對方的世界。聯考的壓力、學校禁止而偷偷舉行的舞會、喜歡保羅安卡……各類青年都有 , 我很欣賞其中幾個有獨立思考能力和自己的意見 ; 但也右一些 , 對外面的情況不大清楚 , 對外國, 尤其是美國 , 存著很大的幻想。

  他們對香港的認識 , 不是太好就是太壞了。還可輪到我們來解釋清楚:香港並不是每個人都富有,也不是每個人都狡滑 , 並不是每個人都說英語 , 也不是每個人每天帶著一百塊錢等待箍頸。相隔了一段距離 , 從此聽了傳聞 , 加上臆度,難免有許多歪曲曲卻象, 我們只能盡自己的能力解釋清楚 , 正如他們為我們指點路徑一樣。我最後說:如果有機會 , 你不妨來看一看 , 香港是很熱鬧 , 但你自己這裡一些樸素的小地方 , 比如這兒 , 也有它的優點, 是別處沒有的。       

  年青人都離開鄉村 , 到城市去了。家裡種田 , 他們卻不種了。其中一個學生說:「從前年幼的時候 , 每天放牛 , 騎在牛背上吹笛 , 一晃就是一天 ,現在不會這樣了,沒意思嘛 ! 」       

「都不種田, 怎麼成 ? 」

「老人家還在種嘛 ! 」
      

  這些話 , 當然可以使人想到很多事情。但在當時 , 看著這些方方的臉孔 , 剪得短短的頭髮 , 只是叫人想到:他們身上某些善良而樸素的質素 , 不要也逐漸消失才好。



  我們就是這樣 , 沿路都碰到人。黎明的時候 , 在走往大港口的路上 , 還遇到一個陌生的青年學生,他是乘單車走東海岸線的, 已經走了一兩天。他也停下車來跟我們說話 , 看我們是不是迷路了。他只憑一輛單車 , 獨自一人走路 , 還要踏四五小時才到花蓮 , 他揮一揮手 ,又上車去。

  我們乘車往臺東 , 在車上鄰位又遇見一個很有趣的賣山草藥的郎中 , 他打開背包 , 拿出他自己採摘的山草藥材給我看, 他說都是在中部山上採摘的 , 他又拿出珍藏的經書 , 是他父親留下的醫書。他還懂看相和看掌 , 他驕傲地說:「我只靠兩雙手和一張嘴 , 在那裡都可以謀生。」他跟車上的人都混得很熟, 什麼事情他都懂得一點 , 都有答嘴的份兒。

  在臺東,我們到知本去。走回來的時候 , 天色已經晚了 , 錯過了公共汽車 ,便徒步走到前面一個小鎮乘車 , 那時四周一片漆黑 , 沒有路燈 , 而路是那麼漫長, 一直走 , 都好像走不到有人家的地方 , 也不曉得有沒有迷路了。       

  路上偶然有汽車駛過 , 我們都伸出手來 , 希望截停它載我們一程 , 到附近的小鎮去。但車子就這樣駛過 , 沒有停 ; 最後來了一輛小型的貨車 , 終於停下來 , 使我們十分高興。駕車的是一對臺東人 , 他們原是要去拖回停在路邊的車子 ,索性把我們載回臺東去。

  他們二人是朋友 , 在臺東經營車行和貨運的 ,一下子, 我們在路途中談起來會好像也變成朋友了。等車子到了臺東, 他們還要請我們吃飯 , 喝紹興酒。剛才在黑暗的路上摸索的時候 , 又怎會料到 ! 就像旅途中結識的其他新朋友 , 他們不但載了我們一程,給予實際的幫助 , 而且還對我們旅程的計劃,提出意見 , 加以補充。那些地方應該去玩 , 那些地方不能錯過 , 到了那裡又可以住宿什麼地方……他們就像是自己去玩一股熱心。我們從彼此相異的來處說起 , 沒多久就一起唱一關臺東的民謠。旅途上的友誼可能短暫 , 卻是沒有機心, 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純粹是愉快的交談 , 嘻笑 , 對認識彼此是熱心而又單純的。


  始終叫我懷念的 , 是那種人與人之間的善意。是那種 , 一個人可以在乘搭順風車時得到的友誼 , 從一個普通的陌生人身上得到的好意和幫忙,彼此仍然熱衷於溝通的一種難得的感應。在一個現代化的都市善意有時會成為一個可疑的字眼。也許是因為這樣 , 所以對這島東南部較樸素地方遇上的人情味 , 就不禁有點大驚小怪了。他們送我們上往高雄的夜車時 , 已快午夜了。我們又在路燈的照耀下 , 往一個新地方去。

 一九七六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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