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8日 星期二

咬一口後殖民的色香味.譚蔚茵

不同種族、國籍、文化背景的人共處後殖民的香港,嚐到不同的美食,也感到香料所散發的各種社會混亂背後的酸甜苦辣。

這是詩人學者也斯(梁秉釣)寫了十一年的長篇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談政治與食物,也談生活文化、歷史源流和飲食男女。他在小說中提到,主人公要寫一本關於香港食物的歷史書:「這本書將會包括一切大家要知道有關香港的事情:歷史、政治、文化,甚麼都有,是一本空前絕後的、書中的書。」

相信也斯也會以這種理念寫此書,書中的每個故事除了美酒佳餚外,書中主角的恩怨情仇扣人心弦,浪漫與衝突交織,當食物與愛情混為一談,產生了甜蜜的男女情事、酸澀的人事矛盾、人生中必然嚐受到的挫敗苦味,還有辛辣得叫人汗流浹背的不滿控訴,這本書是吃不完嚐不盡的人生盛宴。

也斯認為,最好的題材就是將本身的體驗,透過跟外界接觸將之引發出來。「若你只是死讀書或走馬看花,無論你讀多少卷書、行多少里路都枉然」。也斯重視生活體會,愛透過描
寫食物表達深刻的情感和真摯的情感,比如詩作《冬蔭功湯》和《椰醬飯》等。而在《給苦瓜的頌詩》中,他寫道「把苦澀藏在心中/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太多雷電的傷害/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我佩服你的沉默/把苦味留給自己」。把中國文革時代的老知識分子比喻為苦瓜,也斯欣賞他們滿布皺紋的臉下,仍藏著一顆溫柔的心;佩服他們經歷多年苦難後,默默地把「苦」留在心中。簡單如苦瓜,也斯也能把握其特點藉物喻人,以一種當代的角度風格賦出如此動人的詩歌,令讀者感動流淚。

「食色,性也」,也斯熟諳佳餚美食,認為食物與文化不可劃分,「佐敦一帶有很多越南食物,主要是因為那裏有到越南的海運,那裏也有很多六、七十年代來港的越南難民」。

也斯發現亞洲各國的米飯和香料之間的共同性,「香料散發著各種社會混亂背後的尖銳痛,其顏色也表露了帝國主義及殖民主義遺留下來的各種酸、甜、苦、辣;米飯則似是人民每天承受的苦難的安慰」。也斯眼中的食物,不只有色、香、味,還有很深的精神底蘊。

也斯說,香港回歸十二年,到了所謂的「後殖民時期」,經殖民統治後,港人的文化變成獨特的「中西匯聚多元文化」。我們漸漸認同自身的「混雜」:我們既不是英國,也不是中國;既是英國又是中國。不同的種族、國籍、文化背景的人每天活在一起,使我們能在這彈丸之地嚐到不同種類的食物。我們喜歡吃意大利麵、日本壽司、漢堡包……

在意大利餐廳中能找到三文魚刺身披薩,還吃得津津有味。這種「後殖民食物」與我們的「混雜」如出一轍,正如書中其中一幕:「穿著鮮艷顏色旗袍的陳方安生和
外國客人那一桌望出去……眺望窗外港灣的燈火一邊進食,一邊想像的又是一個怎樣的香港呢」?簡直就是香港「後殖民」最好的寫照。

書中有很多友人聚會的場景,中東蘸醬、墨西哥頭盆、葡式鴨飯、夫妻肺片﹑糯米釀豬大腸……所羅列的食物中,甚麼是「屬於香港」的食物?好像全都不是,但又可以說全都是屬於香港。當我們讀也斯的小說時,不禁思考:甚麼才是「屬於香港」的呢?

作者也藉食物尋回失落了的傳統,尋回自己的根:「吃螃蟹,要依上海習俗有薑、醋、紫蘇葉、清粥、毛豆、百頁、乾絲這些送蟹小菜」才算地道;「滑蛋炒河時,應一條條河粉鋪在鍋上,明火炒至兩面黃」才算正宗。傳統不應被抹煞,歷史不應被遺忘。

也斯說:「我感到與亞洲各地共同承受華語與英語支離破碎的變化、殖民經驗又酸又苦的歷史、所謂現代與後現代的虛榮與昂貴的滋味!」也許「香港」就是書中人物老薛,他在社會上打滾多年,既能獨到地品評食物,又能月旦政情,對人也寬厚。他不單純凝滯於世俗或在世俗中腐朽,而是累積、吸收、轉化見識和智慧。可是,老薛一生沒有被人真正愛過,感情總是一場空,與家人關係疏離……如果「香港」就是老薛,面對這樣矛盾複雜的環境,又該如何面對?

編按:也斯是今年亞洲週刊與香港書展合辦「名作家講座系列」講者。

《亞洲週刊》二十三卷三十期 ,2009年8月2日

《跟白先勇一起創作》小序

我在香港大學英文系教過幾年創作,一九九七年到嶺南中文系開「中文文學創作」課。自己從事創作,對教創作很感興趣,也知道其中的甘苦。以前學校一位同事聽到教創作便說:「創作怎可以教!創作是天才的事呀!」另一所大學的老師,在另一個場合,又覺得教創作容易不過,「教同學把心掏出來,便可以寫出好作品了!」對

教創作看得太難或太易,把它神話化或浪漫化,結果徒然做成許多假象,對實際有興趣寫作的年輕人,不見得有多大幫助。

從事創作,或教寫作,需要閱讀,需要對人生的體察,對人情世故的理解,從欣賞文字培養出敏感,從溝通的困難中去學習超越,所以需要寫作和人生經驗的累積。除了自己寫作,多看好的作品,多欣賞不同的風格,多了解其他人寫作的經驗,有助於擴闊眼界,培養賞析判斷的能力。

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在文學和文化的研究之外,在二零零二年開始,也從事有關創作教育的探討,除了舉辦詩朗誦、作者創作談、香港文學的口述歷史等以外,還舉辦了一系列有關創作教育的講座。其中第一講就請到白先勇先生給我們講他的經驗。

白先勇不僅是當代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也是有教育熱誠的有心人。每次來嶺南大學,都掀起一陣熱潮。所以二零零三年秋季中文文學創作課正式邀請一位駐校作家,立即想到邀請白先勇。他答應來當駐校作家,看創作課同學的習作,選課的同學都興奮得不得了。

當駐校作家其實不易。好的作家不一定能教書,好的教師又不一定是好作家。要跟同學談創作經驗、主持創作坊,也看同學的習作。白先勇都做到了,對同學的創作非常鼓勵,同學的反應也都非常好。

白先勇答應作嶺南的駐校作家,除了主持公開講座,我們還安排了放映白先勇小說改編的電影,演出白先勇小說改編的戲劇,就文學與電影、文學的戲劇改編等課題,安排了講座和研討。但駐校作家最主要的工作,還是帶動創作風氣,與同學交流,在創作課看同學的習作,給意見,在這些方面,大家都非常感謝白教授。

白先勇當時身體不大好,兼又要為崑曲「當義工」,各種事務忙得分身不暇。他十一月來嶺南前,我們就從九月先展開創作課的初步工作。創作課的主題每年不同,那個學期特別集中在「小說創作」。修讀創作課的同學一向比較多,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先舉行了多次講課和寫作坊,以小說為主,先談寫人物(練習從寫自己到寫人物)、寫場景(從寫街道到寫地區)、寫對話,運用敍事角度(〈霸王別騅〉與〈寫傘子的故事〉是發展出來比較出色的嘗試),同學的作品也逐漸成形。從初步寫成的六十多篇小說中,我們選了二十篇準備請白先勇談談。此外,也有不少中學老師和中學同學對創作感興趣,我們也應大家的要求,再為校外師生辦了幾次工作坊,也選出其中幾篇請白教授提意見。

白先勇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講者,我們既請他談創作經驗,也談舊詩詞,還談到文學的教育。他在幾次工作坊中談同學的作品,都說得充滿熱情、全情投入。既就個別篇章評點,提意見供大家修改,也引用自己創作的經驗,說出自己對文學的看法,令大家都得益不淺。創作課六十多位同學的作品即使未能一一評論,提出的看法也足以令大家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事後同學們都覺得這些討論很有意義,大家更被白先勇的熱情感動了。

幾次工作坊均因為座位有限,未能全部公開舉行,幸好有部分錄影錄音在,中心同人儘量整理了一些演講和工作坊的談話,配合提到的作品,我得到張頌賢、林佩華兩位之助,合作編輯成書,讓香港關心文學創作的大學和中學師生,可以一起分享白教授的慧心和卓見。

在編輯的過程中,有感近期一些中學都有駐校作家之設,而老師又提出「可以請駐校作家做甚麼?」的問題,我們特別把當時策劃的各種配合活動列出,讓大家看到,一位作家各方面的修養如何可以與同學分享,而文學活動也可以匯通其他媒介,生動活潑,多采多姿的呢!

一個創作工作坊辦得成功,有賴各方面的支持。嶺南駐校作家計劃的實行,得嶺南大學校長、大學資源拓展處、公共事務處、中文系配合人文學科研究中心,還得永隆銀行慷慨撥款。我們並不限於校園之內,亦希望能在社會上推動閱讀和寫作風氣,這亦得教育統籌局、商務印書館、香港教育城、香港青年協會、香港藝術中心、香港文化中心、《明報》、康樂文化事務署及本地藝術家梅卓燕、何應豐諸方合作,我們謹向各方致謝,並就本書的出版,紀念文化界一次愉快而具創意的合作過程。

序:由年輕一代去說香港文學的故事

梁秉鈞

一、香港文學之路

魯迅、茅盾、巴金到過香港,抒發過他們的感受;許地山、戴望舒、葉靈鳳,為香港文教留下貢獻;蕭紅、黃谷柳、張愛玲、余光中、施叔青,先後在香港寫出重要的作品;端木蕻良、穆時英、蕭乾、柳存仁、熊式一,都曾在香港留下他們的筆跡。

香港與中國文學有千絲萬縷的關連,抗戰時來港的作者不少,四九年前後來港定居的文人更多,既有著述豐富,亦有初露頭角,在港逐漸開創事業:作家如劉以鬯、徐訏、曹聚仁、宋淇、馬博良、力匡、姚克;導演如費穆、朱石麟、易文、胡金銓、李翰祥,都構成五、六○年代文藝的主要部分。哲學方面新儒家一代宗師艱辛辦學、畫壇上嶺南派諸位大師設帳授徒,繼承傳統、開創新章。五○年代唐滌生改編舊劇目成新粵劇劇本;金庸、梁羽生開創新派武俠小說;三蘇以「三及第」文體寫市井營生、倪匡繼承上海的女黑俠傳奇,開展科幻想像。爐峯文友及舒巷城發揚寫實文風;宋淇一代翻譯家譯介英美名著;劉以鬯編寫引介現代思潮,寫出第一本中文意識流小說,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繼承現代追尋,在六○年代的報刊交流交匯,影響深遠。七○年代有本土化新浪潮、八○年代既有作家移居海外又有南來作家融入本土,來去反思擴寬題材畛域、九○年代在歷史轉折間探索與反思,代有人才,方興未艾。

香港從來是各地文人薈萃之地,為發展中華文化提供了一個另外的機緣。從張愛玲開始,陳若曦、聶華苓及高行健某些作品未能在其他華人地區發表及演出之時,香港亦包容地提供場域,開展了交流。

但回顧種種,總又同時有不少問題縈繞於心:為甚麼至今香港還被人稱為「文化沙漠」?為甚麼外界對香港文學所知甚少?為甚麼至今還沒有一套香港作家選集、沒有一套香港新文學大系,以包羅各家的心血、多年來眾人走過的足跡?香港商業發達,又是世界金融中心,但是在物質條件發達之餘,為甚麼對心靈的發展卻考慮不多?近來大家大談西九龍文化發展之餘,卻沒有想到文學在文化範圍中的重要性!香港文學不是孤立的,是整體香港文化一個有機部分,為其他媒體提供思考的素材,反省的評述。但文化政策裏還缺乏對文學整理、研究、交流、發展的考慮。說來慚愧,跟其他大城市相比較弱的是:我們的中央圖書館裏找不到較完整的香港作家作品的收藏!我們也沒有一份中肯的書評刊物,為大家評介每月出版的新書。

在這樣的環境下教文學,或教現當代文學中的香港文學,有一定的困難。學生的興趣是有的,教材和研究方法卻是問題。最近聽說新高中的課程會包括香港文學的部分,我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香港教育會關心香港文學當然是好事。但若未能有充分的研究,資料整理不足,就不易進行。社會上仍有不知有香港文學、若傳媒又充斥種種偏見誤解,一定也令老師們的教學工作分外艱辛。

嶺南大學的人文學科裏有香港文學和電影課程。人文學科研究中心也曾舉辦現代文學、香港文學、香港電影的研討會,並曾聚集研究生和本科生,與香港電影資料中心合作文學改編電影、電影與流行文化等研究專題,也曾就研究成果出版、舉行展覽、研討及發佈會。近年有興趣研究香港文學的同學日多,嶺南人文學科研究中心扮演召集人的角色,提供一個平台與同學與作者、學者交流,整理研究成果,乃有本書的構思。希望稍盡綿力,有助我們認識百年來多位前輩留下的筆跡,也為後來者的年輕讀者提供更多更好欣賞文學的方法。

二、本書的緣起

以下略述本書的緣起:

2004 年底,本地一個電視台與我接觸,說想拍一個關於香港的節目。我工作忙碌,沒有時間編劇,但想到同學裏有不少人對香港文學有興趣,所以就想不如把同學聚集起來,讓他們學以致用,把香港文學的材料普及推廣,亦參與傳媒工作,吸收一些社會經驗。2005 年中心與電視台進行數次會議,並草擬合約。大綱原定十集,起初以「主題」分節,內容如下︰

1. 中國文學與早期香港文學, 2. 左右思潮的對立, 3. 通俗小說(如新派武俠小說等)特色, 4. 張愛玲與香港, 5. 五、六○年代的中西文化衝擊,寫實與現代風格並存, 6. 六、七○年代的本土化,7. 香港文學裏的性別思考, 8. 香港的故事新編, 9. 香港的文化空間, 10. 香港作家寫香港。

2005 年年底電視台工作人員調動,擬定的節目內容也起了變化,建議由原定的「主題」變成以四位「名作家」為主。我們很擔心這不夠全面。至此部分同學寫出興趣,寫作計劃也獨立發展了。由2004 年到2005 年年底為止,同學寫了不少初稿,中心不斷向電視台提供資料,亦嘗試討論如何最有效去介紹香港文學。

同學寫作過程中彼此討論:例如如何掌握輕重分寸、如何處理通俗文學、如何介紹雜誌?原來有些同學在初稿中註明拍攝手法,儼然劇本,但由於電視台節目播出時間一改再改,中心至此決定鼓勵同學多注意資料組織、書寫成文,先考慮如何書寫香港文學、向大眾介紹推廣香港文學,以文字形式發表,尋找發表的園地。乃定在2006 年1 月底集齊稿件,仍大致參照原定的主題,不過更加入古典文學與戲曲部分。

當時環繞中心一羣香港文學的研究小組的同學大概包括︰陳智德、陳素怡、陳穎恆、張嘉俊、張頌賢、許嘉雯、許旭筠、古廣奇、郭柳娜、郭玉平、林賀超、李卓賢、李凱琳、梁志行、魯嘉恩、吳兆剛、沈海燕、譚志明、曾卓然、黃靜。我們也同時向香港文壇前輩與各位老師請教。人文學科研究中心負責編輯把關,原則是我們尊重各位年輕作者各自的不同觀點,但資料和引文出處則務求核實。

後來李卓賢同學進《成報》工作,因而與編輯聯繫,由2006 年11 月13 日起,每星期一篇,把這一系列由年輕作者撰寫的「香港文學研究」連載,試刊以望得到各方賜教。第一篇是李卓賢於11 月6 日撰寫〈願香港文學在都市旮旯蔓生
—— 寫在嶺大「香港文學研究」連載之前〉。最後一篇是2007 年6 月1 日,伍家偉〈香港年輕作家巡禮〉。共27 篇。

研究文章在《成報》連載,中心進一步與同學開會,商討結集文章以出版。「香港文學研究小組」成員不斷增加,除陸續加入討論和寫作的本地年輕作者和同學,如陳曦靜、鄭政恆、馮佩兒、伍家偉外,還有在港訪問人文學研究中心搜集資料的耶魯大學東亞語言及文學博士候選人葛浩德(Frederik Green)、其他來自國內及台灣的研究生。《書寫香港@文學故事》逐漸成書,既追溯年代發展、亦試勾勒文學特色,分為七個部分︰往昔文蹤、文壇先驅;五、六○年代︰現代與寫實、文藝園地、文藝與世俗、傳統與改編;七、八○年代︰本土意識的形成;九○年代至今︰傳承與開拓;並附文學資料︰編選與整理。共40 篇文字,由中心許旭筠和沈海燕擔任執行編輯,細心校閱訂正錯漏,交由香港教育圖書公司出版。

本欲以電視節目推廣文學,在過程中卻發展了以文字書寫的樂趣與意義。電視節目尚未落實真正播出的日期,我們很高興一羣年輕同學的研究得以出版,參與的每個人,花了的時間和心血最後都有成果,以清新的角度、認真的研究、深入淺出的文字,把香港文學介紹給廣大讀者。出版後還望得到各方指正,引起更多人閱讀和討論香港文學的興趣,引發更詳盡深刻的評論。若日後影視節目從此認真取材,廣為傳播,讓更多人認識香港文學,那就更好了!

2009年7月27日 星期一

小宇

小宇:

你知道,我其實一定會為你的文稿寫幾句話的。只是我五月要到歐洲開會,是一趟長途疲累的行程,回來碰上考試,學校還有種種未了雜務。我自己的書稿未有時間整理,倒是抽空看了你的文稿。你說若看不完看部份也可以,偏偏我是固執的人,看書也希望看個全貌。讀來倒是給了我很多樂趣。

        我們不算相熟,來自不同的背景,但却同在六、七O年代香港的文化氣氛中成長,分享了相近的營養與八卦,多少影響了我們日後做人的方向。

看你的文稿,有不少會心微笑之處。有熟悉的地點和人物,却不是同一圈子話舊懷舊,反而正是由於我們從不同的方向走過交叠的地帶,更叫人懷念當年空間的廣濶流通。

        你說到九龍塘,我對當年優雅的九龍塘也有另一種體會。其實友聯出版社最早也是在九龍塘。後來在浸會唸書,也坐七號巴士回到九龍塘,從上層張望窩打老道似有文化的花園洋房,幽靜的小巷,令人充滿遐想。沒課的日子在巷道間閒逛,給我當時實驗小說(我用羅布格利葉的實驗文體描寫那迷宮般的街道)和實驗電影提供了背景。

        太子道的咖啡屋,令我想起五O年代力匡一些小說,中年的單身漢合租一所公寓,聊天,聽古典音樂。星期天等待上教堂(聖德勒撒教堂?)的友人回來一起上館子吃午飯,直到深夜。原來他碰到過去暗戀而失散多年的女孩子,在咖啡屋裡談了一天。咖啡屋好像代表了那節制文明而又開始走向都市浪漫的年代。

        你們社交活動的範圍在教堂附近、對面的金華士多。有馬利諾、喇沙的各路英雄,比拼時裝,籌辦舞會。我中學乘坐的七號巴士可在這之前就要下車了。我是個怪胎,因為反叛,選擇的是中文中學。當時叫巴富街後來叫何文田中學。中學活動範圍是窩打老道的圖書館,越過珠海書院,走向旺角舊書店林立的街頭,到花園街友聯書店領取周報的幾塊錢稿費,到掛着尤伯連納照片的厚德福吃一塊錢的大鹵麪、一角錢一隻的水餃。

        感謝《中國學生周報》的電影版、《大學生活》電影會、法國文化協會和電影協會(第一影室Studio One),令我們這些不同背景的人在電影世界碰頭,共同分享了六O年代以來的電影新潮,認識多姿多采廣濶變化的世界。

新一代的電影也有商業公演呢!樂聲戲院放映了積葵大地的《糊塗舅父》、尚盧高達的《慾海驚魂》,利舞台放映安東尼奥尼的《春光乍洩》,引起不少爭論。你更敏感於Swinging London 和設計,我卻開始訂購Julio Cortarzar 的著作,從此沉迷於拉丁美洲小說的熱潮中。這反叛怪胎唸了中文中學卻反叛中文的教學,唸了英文系又反叛英文系的教學,終於還是大量訂閱偏僻的外國文學,通過翻譯和寫作自我教育。

        我不認識盧景文,卻像你一樣看了他的《犀牛》;不認識大學實驗劇團,卻看了他們出色的布萊希特。我開始在快報寫稿,並且以祕密革命同黨的姿勢,支援同代開始創新的翻譯劇和創作劇、新詩、不走沙龍路線的七人攝影展、新派畫家、像黎海寧那樣的現代舞,我也明白她既為麗的編舞又有自己的創作,想這也可以是香港自己的前衛。《號外》創辦的時候我們正在辦《大拇指》,也互相支持、交換廣告。我跟《號外》諸位是君子之交,我喜歡它的幽默但不大欣賞它的勢利。雖然其中好的作者,像你們,到底知道自己在做甚麽。Camp. trash, kitsch的傳統也可以自嘲勢利,但到今天卻難以繼承下去。城市逐漸消失了它的幽默感。即在一九九七年,連<狂城亂馬>也成為被捕殺的女巫。《號外》當年的態度開放,在時尚題材以外,也找我寫<城市詩話>,找黃俊東寫書話,在內容方面倒沒有追隨潮流的勢利。《號外》的幽默是都市的,能寫利洗柳媚與司徒潔貞的camp 式小說;能對國粵語片女明星的定位和演技如數家珍,這些優點也保存在你現在這本書裡了!

        去年我六月我到巴黎講學,帶了女兒同行。我自我檢討:自己的人生態度,大部份不是來自學院,反而是來自多年來像法國電影這樣的感情教育。而在人生路上,遇見比我年長比我年輕的朋友,往住幫我體會我的偏執、修正我的不切實際。與女兒去看安東尼奥尼的回顧展,我私下裡大概也在問你書裡的問題:今日大家怎樣看我們當年的經典呢?我發現女兒完全不喜歡《春光乍洩》,卻非常喜歡後來的《無限春光在險峰》!我想這跟她喜歡音樂有關、跟後者是年輕人題材有關。但這不是我第一次的發現了,當年我在港大教電影,班上最聰慧的一位女同學就表示了不喜歡《春光乍洩》,那時我就開始重新思考:我們過去習以為常的標準,看來還得不斷經過新的考驗呢!

        我當然不是那種追趕時髦來討好學生的年輕教師,我還是有自己的標準,也有自己對某些法國電影的私密愛好。你說到我當年談電影的文字,其實我寫了多年,還是沒有把寫電影的文字結集,因為覺得還沒有充裕的時間整理細寫,把電影給予我的感動好好寫出來。讀你談電影的文字,給了我部份補償的滿足。光是提到那些名字就教人興奮。你和我在電影上的口味,竟有六、七分相似!誰在今天還會提到Delphine Seyrig (她在丹美的《騾皮》中也令人難忘!)Dominique
Sanda呢!我似乎無法喜歡Charlotte Rampling (很高興找到彼此不同的口味!)我當年的偶像是《斷了氣》裡短髮的珍茜寶,Anna Karina, Joanna Shimkus,Françoise Hardy,後來老去的珍寶金。口味不同中有相同。最近看安納· 華達的《海灘上的安納》,看得很開心,我想你也會喜歡的。若果我們到了她那樣的年紀,還能那樣神釆飛揚地大談故人往事,充滿幽默和包容,不也是個令人嚮往的境界麽?


        你說到馬斯杜安尼,費里尼的《八部半》的確是我們那一代的啓蒙電影,馬斯杜安尼成熟睿智,令片中的懷舊不致傷感、思辯不會枯燥,確為這反思的現代電影增添魅力!之前《加比利亞之夜》,我與你同樣鍾情瑪仙娜結尾的開解;到了《八部半》,當然是影片的形式和內涵都令人大開眼界了!《八部半》的衝擊這麽大,以致我對後來的《神遊茱麗葉》倍感失望,對老費後來的電影也有點提不起勁了。直至九O年代一個夏天,我有機會跟兒子一起重看了他後期多部作品,看得津津有味,才又令我重新改觀。這樣的機緣可惜並不常有。我也嘗懷疑是否有點感情作用,直至前年往台灣開會,因風暴滯留,遇上台北光點的費里尼回顧展(還有加撒諾華的服飾展覽),又一次重看諸作,還是看到晚期風格另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成熟胸懷,其中不乏嬉笑諷刺,也還能開創新境。說到這裡,我禁不住要跟你抬槓了。我覺得,尤其是《珍姐與佛烈》,不僅不是「惨不忍睹」,更是老路縱橫,以一對老去潦倒藝人面對今日電視台的作虛弄假,在初老遲緩的動作中强保自己的尊嚴,充滿苦澀的幽默、輕諷的同情。

        年紀大了也沒有甚麽不好。你文中時有自嘲,但我讀到你自我反省對朋友該更多留神,對巴士上被控非禮的瘦弱少年流露同情,想到yuppie的自私,我想也是日子令我們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吧?我讀你的文章,讀到你說盧景文的大皮鞋、進念的「感情泛濫」,為鞏莉叫好,說到Gore Vidal 的好處與限制,我讀來看得舒服,我覺得人年紀大了,不必討好、不必賣弄、不連群結社、沒有暗藏的目的,寫的文章自有可觀之處。

你曾是電懋電影的童星,你文中也說到電懋。我讀來想起近年重映電懋電影節的2002年四月,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與電影資料館合辦了研討會。最後一天( 4月11日 )請來了葛蘭,她年紀大了還是那麽優雅,發言時說電懋的主辦人都是gentlemen,也請來老師教大家音樂和舞蹈,都是電影事業的有心人,所以電懋結束以後,她也就很少再跟其他電影公司簽約演出了。當時你大概也在座吧。我想我們大概都有同感:我們有幸從電影中見証了一些優秀的素質,在生命中懷念和繼續追尋的,也是這樣的一些素質吧!

        祝一切順利!


也斯

繼續複述的故事

序黃勁輝<重複的城市>      也斯

我從醫院的精神科出來,門外小公園景色依舊,就是在綠色上面蒙上了一層灰色。

我跟着脚走,不知怎的,又來到我不該來的地方:這城市的禁地,我卻沒法控制自己不走進去。一本一本的書:我的心怦怦亂跳!我完全沒法控制自己,買了一本又一本。彷彿聽見有人說:「病又發作了!」

救護車的尖笛響起來。我發足狂奔,在白衣的護土抓住我之前,必須找到一個藏身的地點。

我會把它們藏在公厠的水箱、旺角電子遊戲機的背後、公園長椅的底下、母親搜尋不到的牀底。不能給人發現,他們會把我再送回去的!


我碰見在律師行工作的話之,他老細是辦離婚的專家。由於豬流感,市民離婚意欲大減,他只好每天從報上尋找家庭糾紛、家暴案件,上門唆擺,煽風點火,推銷他的離婚套餐。

又來到我們聚首的酒吧角落。長落在大學教英文,學校不斷迫他讀博士,卻找不到可以學習的老師;要在世界級的刋物每年發两篇論文,投稿的刊物却都陸續關門了。跟隨不斷搞新主意的「要住先」委員會頒佈的命令,每學期修改課程大綱以配合行政人員發明的新表格,有時是outcome base,有時是income base。花樣繁多,大家疲於奔命。

阿輝畢業就加入電影公司工作。上班後老闆就把大閘關起,把他們放進榨汁機裡。他工作了幾個月,忘記了自己的家人、忘記了自己的愛人,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名和姓!

我看着千辛萬苦終於逃出來的阿輝。他不斷要大家講故事,要玩接龍講故事。沒有人講就自己講下去。我本要笑他為甚麽不飲杯酒、唱唱K,享受一下。可是我聽他的故事、到頭來也會有感動,提醒了我某些東西。

我想我明白了,他不斷說故事,是為了不要忘記。

阿輝說這城市很燈泡、說這城市很殘酷、說這城市是單軌的、說這城市不斷重複自己。他說話好似有回音。手勢背後有影子。冷流底下有暖流。他通過血和罪來說愛、潰容與破相來說愛。他似乎不住在尋找一個最好的方法來說故事:一個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一個魔幻或現實的故事。他找到了嗎?

我可卻已着迷了,我沉迷在那些故事裡,被那些活力所撩動,被那些美好想像激勵,在故事停下來的地方,我有所思索了。

他們終於又把我抓回去。又穿上白衣、關在室內,被懲罰去填寫由過多行政人員製造出來的諸多表格!沒有故事的日子,生活是多麽枯燥、多麽麻木呵!

然後,那麽多個月後,我再一次從醫院的精神科釋放出來,再一次走過門前的小公園。灰色更深了。

我穿過公園,在觀鳥亭旁邊,看看左右無人,連忙閃進公厠。在最後那一格的水箱裡,像殺手摸出一柄槍那樣,我摸出一本書來。哈哈!《重複的城市》!兄弟,我知道是你留給我的,我連忙把書打開,像餓了很久的人遇見食物那樣,急不及待閱讀起來!兄弟,故事一定要說下去,我們是靠這隱密的訊息溝通,繼續吸收這些滋養維活下去的!

袁兆昌是不是大近視?

我不知阿昌是不是大近視?我想他或許是,或許不是。

阿昌有些文字,像「時尚瘋」和「區區有睇頭」那一些,在《星期日生活》看過了,結集放在一起,特別看到他的用心、他的細心。這些文章裡的他,大概也真像漫畫裡的大近視,把頭凑近了要談的對像,務要把對方看個通透。

    但他的寫法裡,又有些跳躍的東西,視點移前移後,足以把寫的東西放在一個較大的視野裡,與遠一點大一點的東西作出比較。<每當見瓊樓,便知時光去>出入於上水大埔今昔之間、<高跟鞋與女替身>假裝以整容式小說襯托整容問題、訪問老豆强哥談胡士托表面風馬牛不相及,其實正是寫出政府「維港巨星滙」式輸入外購文化與本土流行文化的分別。

    我年輕時讀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後來蕭乾的《人生採訪》,對以文學採訪、記述風土人情,心存敬慕。台灣高信疆時期的《中國時報》,推動了不少鄉土關懷的採訪。國內從徐遲、劉賓雁至今,報告文學發展方興未艾。相對之下,許多人會說香港在這方面發展較弱。但如果我們不限於中、台的模式,細看香港也自有它的特色,早年有曹聚仁的採訪、《南北極》王敬羲、樂文送的專題特寫、

《中國學生周報》、《文林》、《大拇指》、《號外》的人物專訪、文藝報道。近年刋物專題報導篇幅減少,但電視新聞專題、報紙新聞記者採訪亦有佳作!香港文化的獨特環境,當然既有嚴肅,也包容了各種嬉笑筆法。

        阿昌的文字或可概括地說來自這麽一個傳統。既像《大拇指》的文藝青年踏入社會,又有幾分《號外》對流行文化的親密嬉戲。在《星期日雜誌》寫稿亦是遇到好刊物有心編輯可以發揮。但阿昌有自身發展出來的一種性格,謙虛自稱小記、假扮無知少男、路人某甲、冷面笑匠,鬼馬自嘲,卻又冷不妨冒出一閃智慧靈光。這智慧是民間市井的智慧,難得的是不偏激、不跟風勢利,不高呼口號。完全是一副年輕作家踏入社會虛心做個記者學習寫作的模樣,接到訪問時裝設計師、整容問題、長跑專家、流行音樂填詞人,都好脾氣高高興興地去做。寫的過程是學習認識的過程,如果可以的話,也順便鋤强扶弱、娛己娛人。

        如果認識不深,鋤强扶弱也容易沙塵滚滾,殺錯良民。讀書中文章,我發覺作者對香港中文語文教育、對流行音樂、對社區、對文學,確有很深感情,所以才可以在好似輕鬆的文筆下,寫出不是浸淫其中的人寫不出的意見:如說教師被文書工作消耗盡、如說語文教育政策文件種種問題。插入金曲倒數:從白光磁性嗓子吐放的春天、寫到謝安琪<菲情歌>的非浪漫傾向。來到區區有睇頭:天水圍鐵道銀座、藍巴勒海岸焚化爐,寫來聲色味俱全,背後見到關懷的眼光。詳細的景物描繪,確是近視的好處。

        有遠大視野因然好:但遠視的政客登高遠看,卻忽略了現實,容易看不到細節中的魔鬼。保皇黨與凡事反對派大聲疾呼之餘,往往令人覺得他們需要矯正視力,把周圍的人看清楚。文學是回到人間細節、生活瑣細,回到生活和做人的根本。逐漸變得只講政活正確只追隨「公眾」話題的雜誌也會變得虛浮的。阿昌的近視讓他看見麥家碧繪畫的指頭,嗅到荃灣屠房的氣味聽見它的叫聲。以電視節目表的形式去排列他的篇章,卻不完全認同電視台的單一口味收視率準則。不避金曲,但也不矯情排斥學術演講。貌似市井幽默感是重要的,幫助他在種種極端態度中找到平衡。在寫作和出版的路上,他正是如此累積經驗、增長智慧,尋找應付建制與刁民的手段,以自己的方法走出自己的道路來。       

「臥底」的美學 也斯

唔,甚麽是臥底呢?是在一群雄糾糾黑社會成員滴血為盟宣誓效忠的吶喊中存有異心的一員吧?是被困在密室中從窗緣敲打密碼給我傳來重要訊息的同志?臥底是在眾人中隱藏身份的異客,在這個地方記掛着另一個地方,表面上說着附和的話其實想說的是異議的話。臥底的身份是危險的,但也是必須的。

我們身上都帶着臥底的影子吧。臥底是我們城市的美學。王家衛的武俠電影其實是愛情故事,梁鳳儀的財經愛情其實是政治表白,議員原來是等待機會造秀的業餘演員,銀行地產的高手原來是學藝精湛的魔術師,賣咖喱魚疍的阿伯是世外高人,沿街塗鴉的老人是反殖先鋒。

在生旦淨丑盍興乎來的舞台上葉輝打開了另外的戲路:當煽情大報的社長,他却偷偷僱用了抒情詩人和文藝青年;編輯流行刊物,却引進了文藝新思潮;在大家都睡了的晚上,他夜讀至黎明,然後把從地球各處接收到有關氣候、石油和金融的另類意見告訴我們…….

臥底也可以是藝術風格,比如在議論中夾帶詩情、在財經或體育中引進文學、在小說的嚴謹中滲入散文的閒筆、在書評中帶進私人的抒情。我也知道臥底之事本不應張揚,說穿了就得另覓身份。但如何用不說去說呢?最好的可能是永不。快要凌晨二時了。我在完成一篇被追殺的論文的掩護下寫關於葉輝的幾百字,結果却寫了整整一個晚上。所以說臥底也有高明的,也有像我這樣,不免是笨拙的。

後殖民城市的生存智慧.沈雙


     也斯新近出版的小説集《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對於批評家提出了很大的挑戰:如何進入這一本書?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入口有很多處,但是要小心,一不留神走進了死胡同,不只抓不住全書的脈絡,而且扼制了其流動感和生命力。流動感似乎被其中一篇小説的標題點心迴旋轉所描述,但這亦是一個誤區,因爲迴旋轉倒是準確,而把每一個短篇比成點心,就似乎太過輕佻和簡單了。況且,也斯也不可能用其中一篇小説來歸納和總結整本書,否則,這本書的結構邏輯就太像美國中學生結業必考的SAT中邏輯部分的考題了。運用到這本書上,也許一題可能是愛美麗在屯門 (a) vs. 尋路在京都(b)的關係,相對于什麽?戀愛(c)vs. 結婚(d) 似乎可以這麽說,但是又有點似是而非。這兩個故事可以完全沒有關係,也可以看成是連續的發展。因此引出了一個問題:具有同樣名稱的人物,在另一個故事裏,仍然扮演同樣的角色嗎?然而這個問題,實際上也是一個誤區,因爲不是都令你過分著重一個人物的前生今世,讓你過多地注意這個人物的成長和發展。這一綫性結構不是沒有的,而是昭然若揭,以至於作者經常直白地告訴你,因而毫不重要。説到底,《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精華不是一系列人物,不是某一些事件,而是一個迷宮。它就象一個謀殺案的現場,需要有詩人背景的偵探小説作家向東這樣的讀者,才能勘破解讀。


     如果我們暫且做一下《達芬奇密碼》中的偵探學者蘭登的話,那麽這本書撲朔迷離的脈絡也許可以看成是最終引領我們找到馬德格利安的遺骨的生命綫。然而是什麽賦予了這本書生命的呢?是什麽給予書中的芸芸衆生以生命的活力的呢?答案似乎簡單得讓人難以接受:食物。的確,民以食為天,食物代表了一種最基本的人際關係和社會文化,通過對食物的描寫來暗喻社會變遷在中文的文學影視作品中不乏例證,比如説陸文夫的《美食家》或者李安的電影作品飲食男女「。然而,也斯對於食物的描寫與大部分有關飲食的文藝作品不同。如果在大部分描寫飲食的作品裏,食物都被用來作爲一個隱喻或者是象徵來處理的話,在也斯的筆下,大部分時候食物並不代表什麽。 雖然對於食物的態度,對於它的消費,界定了他的小説中不同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但是這並不等於食物本身暗喻了什麽。食物就是食物,不是語言的構置,也不是想象力堆積出來的遊戲。食物的物質性並沒有在語言中消失。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食物是這部書的一個入口,或者是它的生命綫的話,這並不因爲食物代表了生命,而是因爲它是生命本身。


     不是嗎?也許,在短篇後殖民食物與愛情裏,對於不同食物的態度大約能夠界定後殖民城市中階層,性別以及所謂「後殖民」性。最典型的是馬利安的母親,被描述成一個裹在清朝舊衣袍影中的蒼老幽靈,獨坐一旁吃力地咀嚼鹹魚肉餅和白飯13)。但是這樣露骨的意象在其他的作品裏出現得頻率並不是很高。在幸福的蕎麥面裏,阿麗絲的幸福雖然與她細細地品嘗蕎麥面有關,但是卻不能被一碗蕎麥面所概括,否則就沒有達夫,沒有鴻燦或者故事裏的其他人物了。阿麗絲在小説結尾処所表現出來的淡淡的憂傷,顯然已經和食物沒有直接的關係。同樣,在另一部小説艾布爾的晚宴中,食物的分量佔得如此之重以至於它們儼然是這個小説的主角了。整個小説簡直就是一個食物的表演了。人被壓得很低,以至於他們的生命被攝取,它們的位置為食物所取代。也斯在描寫這一頓晚宴時寫道:艾布爾真的不欺場:鵪鶉,羊腦,螃蟹都由它幻變出來了,只是未必以原來的形狀出現吧了!大音無聲。大象無形。當然艾布爾不是道家煉丹的丹爐,它是借助科學的精確,調弄色香味各種份子,為我們開發感官的新領域,重繪飲食的地圖。206 這場食物的表演遮蔽了兩個年輕人的缺席,豐盛的筵宴反襯著死亡的荒誕。如果這個故事是一個舞臺劇的話,那麽食物遠遠不是一個道具,不是人物的陪襯,它自己就是一個演員,而且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先撇去後殖民不談,食物愛情是什麽樣的關係?生活在極度商品化極端物質化的世界裏的人們,對於器物的依賴是不是必然意味著人際關係的異化?對於飲食的沉迷是不是會使得愛情失去可能性?這本書正是從一個后人文主義的視覺來思考人文主義的可能性。


    我覺得要回答這些問題,都不可避免地要首先面對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分析食物在這一系列的短篇小説裏的作用?這裡,我不得不套用一些枯燥的理論範疇對於幾個貌似相似的觀念作出區分。我覺得食物在也斯的這一組小説裏不能看成是隱喻(metaphor)或者象徵(symbol),更準確地說應該看成是指代(index)。何謂指代?對於index 最完整的敍説來自于美國哲學家Charles Pierce. Pierce 的符號學的體系中,符號被分成三种:icon, index, symbol. 所謂icon, 亦即圖騰,其意義就在於它自己,它並不指向其他的東西。而index, 是人爲地被用來指涉另一個東西的符號。有的時候,Pierceindex比作代詞, 也就是說它可以引起我們對某個人或者物的注意,但是卻不去描述這個東西。而symbol, 也就是象徵,是對於兩個東西的本質進行一些描述,並在兩個不同的東西中間建立某种聯係。


     指代之所以有趣是因爲它是一個與場景和語境緊密相關的符號。試想一個人對另一人用了這個」「那個」「等等這樣的代詞,聼者必須明白講者的語境,才能夠理解這些代詞的意義。指代是沒有辦法脫離語境而存在的。Pierce 曾對指代作出過以下的界定:一個符號指涉到某一個器物並不因爲符號和器物之間有任何相似之処,或者它們具備哪些共同的特質,關鍵在於這一符號和這件器物中間必須具有緊密的聯係 (有的時候這是空間性的聯係),同時人在感官上或記憶中也要理解這個符號與器物的緊密的聯係才能理解符號的意義。


     離開枯燥的文學術語,回到也斯小説的豐富世界,你會發現,食物是一個無所不在的存在。對於食物的描寫用傳統的中國文學批評的語言來描述起來應該算作閑筆」。比如,愛上了老大的女人的殺手阿璋憧憬之中的理想生活,是一邊做菜一邊在廚房裏做愛。肌膚濃烈的氣味混合著葡囯非洲雞和咸蝦醬豬肉的味道86)。爲什麽一定要把做菜做愛連在一起呢?不爲別的。因爲兩個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是在同一個空間裏發生的兩件事情。你不需要去深入了解葡國非洲雞的象徵意義,只需要能夠看到兩者都代表了某种危險的,刺激的,模糊而無法界定的經驗,就能夠體味到這個愛情故事的氛圍和質感。說到底,我之所以說食物不是象徵,而是一個指代,是因爲我覺得作者無意闡述食物的意義,反而更希望掌握生活的質感。而這個質感是對於食物的感悟所堆砌出來的,它是具體的,不可以被抽象化,不可以被概括。食物只能指向這一生活的質感,引起我們的注意,讓我們去發現它。卻沒有辦法象徵地表現這一質感,任何一個象徵都是一種抽象。


     閑筆不是爲了講故事,而是要營造一種氣氛,描述一種生活態度。也斯的小説裏不乏以常人所認定的閑情逸趣當作正事來生活的角色。然而這樣的人經常得到作者的嘲弄,最終被描述成略帶迂腐,過於書生氣的形象。他們並不代表作者對於閑逸的觀點。這説明也斯的小説不能説是在倡導閑情逸趣,與傳統的散文中所體現出來的文人情趣不一樣,因爲的東西,一經倡導,就不再是的了。因此它也不再屬於日常生活的範疇,失去了其物質性。比如,後殖民食神的愛情故事中的老薛在小説的開頭是一個飲食專欄的作家。他對於飲食的態度恰恰和也斯成爲對比。亞洲經濟風暴, 電訊業裁員,北京對居留權判決的釋法,迪士尼在香港的開辦。。。。每一樣老薛都可以從食物的角度評一評156)。但是也斯告訴我們把食物作爲一種政治隱喻解讀僅僅是一時的風尚,食物的多樣性及其多變性是不允許把這個符號僅做固定的解讀的。因此,老薛終于在小説裏經歷了一個返璞歸真的回歸過程,他的愛情和他對於飲食的態度同樣變得越來越簡單,越來越放鬆。老薛雖有食神之名,其實也只是平常心平常胃,在日常生活裏要求很簡單184)。平常的東西大概是最難描述的東西。對於食物,老薛不願意遵循什麽金規玉律, 而是讓我知道調味的理由,應變的方法191)。也斯對待寫作的態度亦然。如果把食物當作一個隱喻或者象徵來故事,那就是把它固定成爲某种金規玉律了,那樣做未免僵硬而且死板。


     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種司空見慣的「指代,」那就是路標。向上的箭頭意味著正前方, 轉一個圈向下指的箭頭意味著反方向。沒有這樣的路標我們在一個城市裏簡直寸步難行。食物在這一系列小説裏也是起了路標的作用的。比如,「點心迴環轉」可以看成是所有短篇裏的人物的一個大集合大遊行。「讓我們走下去,尋訪這城市裏隱藏的故事。」「這城市裏隱藏的故事」多半與食物有關:擺花街的魚檔,嘉咸街的菜檔,臺北的臭豆腐,漢城的海鮮窩面和日本魚生。。。 在城市裏游走的人是偶然之中發現了這些食物, 還是在有意尋找食物?食物的出現是一個偶然還是目的? 也許兩者無法截然分開。 就像地鐵站裏的標記不僅具有功能的作用,亦或是城市風景綫的一種。distraction attraction 來自于同一個源頭,讓好奇心牽引著自己的興趣走下去,其結果必定是偏離既定的路綫,在一個路標明確的城市裏迷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遇。所以,也斯的小説裏對於食物的態度,表現了都市人在物質世界裏的生存經驗和生存智慧。這個智慧是和物以及其產生的環境密切相關的,脫離了物就變得沒有意義了。我覺得這一系列小説的創新之處在于它們提出了一個艱難的問題:如何用語言來描寫這個物質的世界而不使之抽象化?


     那麽「後殖民」意味著什麽?這麽厚重的一個字眼!這部小説集裏除了一篇直接與回歸有關並似乎探討了身份問題,其他都對此隱去不談。然而不能因此而斷定作者對於政治問題不關心不敏感。相反,也許什麽構成了「政治問題」正是小説試圖質疑的核心。比如,住在屯門的愛美麗在電視裏看到紐約世貿大廈的倒塌,「望出窗外,看到的倒是一幢幢愈來愈殘破而永不消失的大廈的悲劇,」這一觀感不能不說是與當下的政治直接相關的。還有,把在越南尋訪殖民老宅的經歷,比作「歷史留下的斑駁的裂縫和蛛網的游絲,未嘗不像民族服裝的花紋,其中卻又有骯髒的現實,叫人帶著無法穿上自己身上的抗拒! (222)
這樣的句子大概比某些對於身份的界定更準確地表達了後殖民的疏離感。有趣的是,這本書彌漫了一種傷感懷舊的情緒,其對於政治環境的反思經常以自嘲和反諷的口吻表達出來的。小説中的男性的悸動多少帶點中年危機的跡象,可喜的是這些男人都不自戀,他們的認知系統仍然是開放的。相比之下,書中的女性卻沒有被時間的跟進所壓倒,無論是屯門的愛美麗,老薛的「我,」還有百合,黃菊,阿素,甚至阿麗絲,都在「誇張浮飾的底下」具有香港女子的「潛藏的毅力和才華。」也許這種認識也屬於在後殖民城市裏的生存智慧。也許它能夠給愛情帶來了可能性。